我好像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
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
对将来,我不像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
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
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我根本没身份,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
穷,可是好看呢!
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
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着。
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
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像仆人。
晚上,我一个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
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
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
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我没有希望。
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十六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
校长允许我这么办。
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
不过她们自己急于要用,自己赶不来,或是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
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
一数我那点钱,我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
我很想看看妈妈。
假若她看见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
我想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
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
我看见了妈妈!
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木头馒头。
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
从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
我要过去抱住她。
可是我不敢,我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
越走越近了,我的头低下去,从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
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专心地拉她的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