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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医院位于晏城的西北方向,环境清幽,住院费不菲。vip病房更是日耗千金,并不是一般人可以住的起的。周一定是几天前转到这边的,当然这里比原来的疗养院要惹人耳目一些,但毕竟马上要动新一轮植皮手术。十年的治疗,早让周家底朝天了,这样天价的植皮手术,对于周家母子二人来说,是奢望。对于周妈来说,江一凛就是他们家的救命稻草,是佛祖,是天一样的存在。
当然,一切都是有条件的。那个叫江一凛的年轻人,周妈只在电视上见过,开始的时候并不懂他为什么要对他们家这么好,后来知道了,原来是一场交易。交易就是,让她的宝贝儿子,说出当年的真相。其实周妈也很犹豫,但没有什么比她的儿子能好哪怕一点点更重要的事了。那个电视上的明星,就这么成了周家人的救命稻草。不要说是讲出真相,就算再编造一个谎言,她也心甘情愿。
此时,唐秋随着他走进医院的后院,那是一个不错的漂亮花园,有假山喷泉,精致又典雅,符合疗养院虽病榻缠身却也不碍赏心悦目的逼格。
只是今日下着雨,空气里有股湿冷的寒意。
唐秋走得缓慢,心中莫名觉得忐忑,而江一凛也很耐心地放慢脚步,走到屋檐底下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她。
雨水顺着屋檐滴滴坠落,打湿了他的肩头,他目光里仿佛也有氤氲的水汽,朝她伸出手来。
她深呼吸一口,将手交给他。
其实从林瀚那里就知道,她早晚会再次见到“受害者”,可她却没料到,是她主动去见他们。
周一定,她只要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会起鸡皮疙瘩,那复杂的情绪,会让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夜夜做的噩梦里。
她梦见谭福焦黑的尸体来找她,她吓得要躲,可撞上了一个人,也是焦黑着脸,沙哑如裂帛的声音叫她的名字。
“袁歆,你看看我,你爸爸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想躲,躲不了。四周忽然大火燎起……
“袁歆,是你爸把我们害成这样,你还想躲哪里去?你到底想躲哪里去?你真是不负责任啊,你以为你可以躲到哪里!”
十五岁那年,她躲了,躲了十年,这是她已经认定的真相,她欠他们的,她用什么去还?她能做的,就是寄钱,还不敢在晏城寄,那时候攒了一点小钱,省吃俭用,便坐个最便宜的长途车去附近城市的邮局寄,每个城市都不重复。
可突然之间,有人告诉她,当年的事,好像不是那样的。
不管是不是那样的,她都不能再怯懦了。
二人走进了绵绵的春雨之中,空气里的雾将他们环绕,而尽头,真的能拨开云雾见青天吗?
最里头的那间病房里,就住着她少时的同学周一定,唐秋的步伐没有变慢,可视线却莫名变得有些模糊发晕,呼吸有些不太顺畅,她很害怕。
那是无可名状的恐惧,像是一层层的黑雾,就在那间屋里,那是火烧成灰之前的黑烟缭绕,是内心里寄居这么多年的魔障。
可是她也不会再躲了,如果沉冤昭雪的唯一途径就是再次杀死她,她也愿意,再次被杀一次。
门开了,仿佛有冷风从背后吹来,穿堂风让她的骨头都有些冷得发酥。
她看到江一凛走进了那扇门。
江一凛发现屋里的气氛有点微妙,那向来对他十分热情的周母此时见他出现,脸上露出有些慌乱的讪讪之意,旁边她正收拾到一半的行李箱。
江一凛这时顾不上安抚身后的唐秋,眉头一蹙。
“周阿姨,这是要干嘛?”
周一定此时正站在床边,回头那张有些吓人的脸,给了他一个尴尬的笑。
“江先生。”
这时,江一凛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侧身看到唐秋已到了屋内,目光如炬地望着里头的这对母子。
“这位是?”周妈放下手上的东西,抬头有些诧异地问江一凛道。
他顿了顿,侧头看着唐秋那并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却仿佛可以感受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是……”
唐秋忽然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角,示意他先别说。然后,她的目光轮番地在母子俩身上打量。
江一凛盯着她的手腕,发现她有些轻微的发抖。
面前的人,她是忘不了的。烧伤后的周一定她其实是第一次见,但十年前,周一定的母亲,曾经用她尖利的指甲在自己的脸上死命地抓,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和眼前沉静又疲倦的妇人判若两人,这些年为了照顾周一定,她吃了不少苦吧,她曾经也是漂亮过的,温柔过的。
那双唇现在有些发白,那双眼睛有些浑浊了,她是曾经跟自己说“家里没热饭的话,跟周一定回阿姨家吃就好”的人,也是曾经跟自己说“去死啊,你怎么不和你的畜生爸爸一起去死啊”的女人。
此时,她双眼茫然地望着自己。
“周阿姨。”唐秋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冷静,“周一定。我是袁歆。”
“袁歆”。
这两个字像是晴天霹雳劈在了陈母的头上,她的瞳孔瞬间放大,像是有什么人猛烈地勒住她的嗓子一眼,难以呼吸。她往后退去,不慎碰掉了桌上的陶瓷杯子。
咣当一声碎得满地。
而周一定侧向他们的脸是烧伤的那一半,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可他却也是颓丧地猛地坐到了那雪白的病床之上。
空气像是随着那陶瓷杯哐当一声碎地开始,凝滞了。
唐秋打破了沉默,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道:“我听说……周一定……有话要对我讲。”
大概有几秒的沉默,唐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已经背过身去,却仿佛无力站着而半坐在病床上的周一定。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调更慢,可每一个字更硬:“我听说周一定有话要跟……”
猛地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是周母操起桌上的另外一个杯子砸碎,她情绪激动地冲着唐秋,又冲着江一凛道。
“没有!他没有话要跟你说!”
江一凛敏锐地察觉到,这气氛不是微妙,而是确有实事发生。
“周阿姨,我们不是……”
“没有!”周母双目仿佛可以瞪出血来,她的话都说得囫囵,“当年的事当年就讲清楚了!就是她!她爸爸!”
周母的手指指向唐秋。
“是她爸爸害的我们!”
“周阿姨!”江一凛大声地道,似乎想让她清醒一下,“您明明说过不是这样的!”
“是啊!”陈母伸长脖子,咆哮着,“不然呢!你会替我儿子找医生治病吗?你根本不会!”
她将那惊慌又恐惧的目光收了回去,猛地踉跄走到儿子旁边,用力拽他。
“走……咱们走……咱们离开这里!”
江一凛上前一步:“周一定,周一定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
“别逼他!”陈母歇斯底里地喊着,“我儿子还不够惨吗?他被害得还不够惨吗!你们还要逼死我们吗!”
那个被拉拽的病人,那个命仿佛只剩下一半的男孩,被他的母亲用力摇晃着,却也不动,像是身后的一切与他无关似的。
而江一凛身后的唐秋,脸上有一个极其悲恸的笑容。
她等了那么久,逃避了那么久,最后,还是等来了一个报应吗?
她忽然大笑起来。
江一凛猛地回过头去,极其担忧地望着唐秋,而陈母像是也被吓到似的,惊恐地望着她。
她忽然冲了出来,将唐秋往外推。
“你走!你给我走!你不要逼我儿子!你别逼她。”
噗通。
唐秋忽然跪了下去,死死地抱住了周母的腿,在周母失措的瞬间,她仰起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斩钉截铁地道。
“既然阿姨,认准是我父亲害的周一定,那好,父债子偿,抱歉我来晚了。阿姨,你打我吧。”
被紧紧抓住的周母,挣扎着想要推开她,可唐秋的手死死地钳住她,咬牙切齿道:“你打我!”
她的目光像是穿越了十年的岁月,和那个曾经内疚惊恐的女孩重叠在了一起,周母的表情在一秒之中,复杂得无法描述。她不忍再去看身下跪着的这个孩子,这个眼神里仿佛看透一切的悲伤眼神。
“既然是我爸害周一定这一生!害他不人不鬼!害他这样!你打死我啊!”
“我……我……”她如何打得下去,可是她却也知道,她应该打下去。
于是周母扬起了手,她闭上眼睛,心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佛祖啊,宽恕我吧。
唐秋也闭上了眼睛,等待那个巴掌,将她最后的希望拍碎。
“妈!”耳边有裂帛一样的声音嘶哑着,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而半秒之中,江一凛已经狠狠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厉声道:“你敢碰她一下!”
唐秋被江一凛拽了起来,她有些失魂落魄,目光缓慢地望着周一定。
周一定猛地躲过她的眼神,似乎在避免和她对视,他低下头,然后从胸腔里发出了压抑的哭声,哭声里,夹杂着听不太清楚的一声。
“我做不到!”
当时,他们都还不知道,他做不到的是什么,做不到的是面对自己的罪恶,还是,饶恕自己的良心?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秋只觉得心口一刀一刀地剜下来,肉身已经不像是自己了,宛若那日溺水之人。
唐秋冲进了雨水之中,此时暴雨如注,洒向人间。
身后的江一凛跟上来,见她瘫坐在雨中,一言不发,可肩膀却抖动得厉害。
他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是让她冷静一下吗?她的身子抖如筛糠,可他却怎么都拖不动她。
“你让我静静。”她回头,以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不就是雨吗?”
江一凛心里清楚,肯定是有人来找过这对母子了。会是谁?
“你告诉我。”她说,“你本想让周一定告诉我的,是什么真相。你告诉我!”
他不忍说出来,他要怎么告诉她,当年的她父亲,何止不是纵火犯,而是被几个孩子活活烧死的?
雨水冲刷地面,彻底打湿了面前人,轮廓有些模糊,急速的雨水像是雨幕,遮挡在他们之间。
“周一定,是袁师父救出来的。他想进去救谭福……然后……没来得及。”
“那火……火是谁放的?”她扑上来,紧紧地勒住他的手臂,“火……难道是……难道……”
她哽咽住,一时像是难以呼吸。
“唐秋!”他紧紧箍住她,听到她从骨骼里发出的咆哮。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