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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800万人口的松江市,跟边学道干一样工作的不超过80人。
边学道是松江日报的审读员,与出版社的图书审读员不同,他的工作要长年上夜班。
一张报纸,尤其是日报的审读员,应该具有哪些特质?简单地说要认真心细、聚神走心,同时要有相当的阅读量和政治素养。总之审读不仅仅是挑挑错字和错误标点,这是一个听起来不起眼但对个人能力要求很高的岗位。
33岁的边学道已经在夜班审读员岗位上干了7年,他的工作时间是下午6点到凌晨1点。
日复一日的昼夜颠倒,日复一日地与文字为伴,日复一日地看日报上干瘪无比的车轱辘话,让他的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让他变得有些不爱说话,也让他的心态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
松江日报一共有5个审读员,但干活的只有4个。边学道是5人中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合同工,另外4个都是事业编制。开始的时候边学道为此很是不平衡,后来渐渐想开了,且不说延迟退休甚嚣尘上,离自己退休保守估计还有32年,到时什么政策根本摸不清,单就看报纸一天比一天的衰落,他觉得纸媒也许连10年都挺不过,会被互联网和手机吞噬掉,彻底消亡。
这个时候再拿10几20万跟领导买个编制实在犯不上。
坐着等死不是边学道的性格,与文字为伴的职业和宁静的夜晚让他长于思考和计划。
一年前,边学道就开始跟老婆徐尚秀商量报社不行后干点什么,一琢磨才发现,自己除了报纸看的多,会开车,没有什么能赚钱的技能。在大学当老师的老婆安慰他说没事,虽然生源一年比一年少,但就算报社黄了大学一时还倒不了,还有老婆呢。
报社里灯亮如白昼,内线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边学道审完了今晚自己负责的几块版的第二遍样子,戴着耳麦听歌打发时间。
边学道刚刚审出一个b级失误。
晚上刚刚开出的双色球,号码是1、7、8、11、21、31、1,很特别的一组号。
第一遍样子递上来的时候,边学道照例到彩票网站对了号码,是没问题的。
可是送上来的第二遍样子号码却变成了1、7、8、11、21、31。
篮球“1”让组版员不小心删了。
这要是发出去,按照报社最新的奖惩办法,边学道这一周夜班就白上了。边学道用内线打给组版员,告诉他双色球号码错了,让他赶紧上网查一下,改过来。
又开始耳鸣了!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前,做了几个舒展动作,感觉舒服点。
“已经快12点了,交上来的几个版面还在不断调整,今天又早不了。”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边学道想着。
明天是松江市地铁1、2号线通车的日子,报社的一些领导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一定要做出一期漂亮的报纸。边学道却觉得很无语,一份日零售不到10份的报纸,好看难看做给谁看?市里的领导?他们只看一版和二版,看看有没有把自己的报道落下,看看前后左右的官员谁发的大了小了高了低了。
“边老师,我的版看完了么?”
边学道身后是一个时事部的女编辑,31、2岁,来报社3年了,听说没签劳动合同,没有保险公积金,没有年终奖,甚至连平时的一些小福利都没有。
看着很光鲜的报社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明明是四处漏风的夕阳产业,却始终抱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若说店大欺人,也只是欺负没根没底凭能力进来的人,近亲繁殖的人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服。一个报业集团,几张报纸的一线采编人员不过300人,拿钱吃饭领福利的却有近2000人。
边学道很佩服女编辑的韧劲,也很同情她,因为如果早个10年,她的忍耐还算有价值,现在很难说了。
“看完了,刚已经让组版员取回去改了。”
坐回座位的边学道好一会不能进入审稿状态,他想到了那个女编辑在这待着有什么意思?也想到了自己在这干下去,就算报纸不黄,天天熬夜自己也肯定活不到领社保的65岁。
已经凌晨1点了。
整座城市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残土车,万籁俱寂。周围的楼房没有一点亮光,唯独松江日报所在的5楼仍然灯火通明。
大体已经审得差不多了,再看只要注意修改的地方就可以了。边学道尽量放松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听音乐。
除了一个常年请病假还能照常领工资的,4个审读员的爱好完全不一样。得空的时候,年纪最大的老王喜欢在电脑上打麻将,老李喜欢研究彩票走势图,老姜爱看电视剧,早几年,边学道喜欢看美剧,后来看腻了,就带着效果极好的耳麦听歌。一晚上一晚上地看美剧、听英文歌,加上在大学教英语的徐尚秀,让他的英语水平比大学时居然没有太退化,不少英文歌,都唱得非常溜。
边学道听歌的这个习惯让一些编辑和组版员很头疼,因为他审稿的时候也听,所以谁想用内线找他,他经常听不见,都得走过来找他。
总编室的主任编辑宋明一晚上已经抽了半包烟了,他现在还是想抽。这次地铁特刊,宋明接了5张版,虽然提前一周就开始成版了,领导也审了几回,题目从24个缩到20个又缩到16个,但到这最后一天,居然还在调整横刊头竖刊头。
不到40头发已经很少的宋明觉得很累,不抽烟提提神有点扛不住了。看见边学道靠在椅子上听歌养神,宋明过去把他拍醒,冲着吸烟室的方向使了个眼神。
点上烟,宋明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今天是早不了了,这都4、5天了,真熬人啊!再这么玩几次,我真怀疑哪天我会猝死。”
边学道拿着烟,没有点,就那么来回捏着,看着窗外的路灯说:“这才1、2号线,总体规划图的版不是你做的么?后面还有3号线、4号线、5号线……就算没有地铁,下大雨、下大雪、刮大风,哪次不加班?”
宋明把才吸几口的烟掐灭,又装回烟盒说:“是啊,地铁还好点,做起来总算不恶心。真受不了那几样,下大雨能扯到城市文明,下大雪能扯到城市力量,刮大风能扯到城市温暖,这么好的城市怎么还人才外流,在同级城市里排名靠后?咱们编的人都恶心成这样,你说看的人得恶心成啥样?”
边学道向吸烟室的门口看了一眼,说:“小声点,今天总编在呢。”
宋明“切”了一声:“要是早几年没要孩子那会儿,我铁定是不干了。哎,你也看见我版上的地铁路线规划图了吧,这玩意咱要是早10年看到,不,早5年看到,在地铁口周边买俩房子,无论倒手卖了还是出租,咱还用天天在这点灯熬油的么?”
“嘀”一声,边学道手机来短信了。
是徐尚秀。
“大叔,我先睡了,回来开车注意安全。”
徐尚秀和边学道同岁,两人相识于2009年的一次偶遇,然后惊奇地发现居然是2001级校友,然后奇迹般的结为伴侣。结婚4年多,两人互敬恩爱,是朋友圈里的样板夫妻。
徐尚秀经常看一些韩剧,因为边学道的五官、身材和气质同一个韩剧里的“大叔”八分相似,从认识起,徐尚秀就爱喊他“大叔”,纠正了几次没效果,也就随徐尚秀这么喊了。
凌晨2点,终于快完事了。当值总编提醒审读部门最后过一遍样子。
“1版没事!”
“2版没事!”
“3版没事!”
……
“11版没事!”
“12版没事!”
……
“地铁专刊没事!”
凌晨2点15分,清样。
后半夜开车回家,路上车少顺畅,用不上20分钟。地铁特刊总算是完事了,本来边学道应该轻松一些,可是坐在车上,他总是感到一丝烦闷。
也许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打开音乐,shinedown的《miracle》飘出来,这是边学道的习惯,晚上开车放一些提神儿的摇滚歌曲,不容易困倦。在他车上,放着两个乐队的专辑,一个是shinedown,一个是nickelback。边学道已经决定,周末带着徐尚秀,喊上几个朋友,去ktv唱一晚上。
边学道是工作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唱歌天赋。开始几年,工作不开心,压力也大,他就用唱歌来减压,结婚前有时自己一个人去,什么歌高唱什么,唱不上去硬唱,有几次都喊缺氧了,直到有一次不知怎么地,仿佛突然开了哪个窍位,自悟了一种发音技巧。之后在报社工会组织的联欢会上,连续3年用高音歌曲横扫集团内部的各路骚人和几个强力外援,1万元的头奖连拿了3年,这钱也成了他买车的第一笔资金。
快到家的时候,遇见一起车祸。一辆越野和一个出租车在十字路口撞的很惨,越野车还好,出租车上的人目测上去是够呛了。边学道靠边减速,默默看着后视镜,想人生的福祸无常。算半个居士的他默念十几遍“南无地藏王菩萨”为两个车上的人祈福,也静了一下自己的心。
回到家,也许是看见车祸的缘故,边学道一点困意也没有。帮徐尚秀盖好毛巾被,蹑手蹑脚关上卧室门,简单洗漱之后,靠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按下静音,静静地看着电视画面无声变换。
“嗡”,又耳鸣了。
边学道忽然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身体的各种感知像潮水一样收缩回体内,电视画面渐渐变慢,里面人物的每一个口型、每一个动作都像用了10倍减速的特效,画面渐渐变得只有黑白色,接着眼前的一切都像调低了分辨率,渐渐变模糊。他觉得自己似乎飘了一下,又飘了一下,然后竟真的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