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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天边还灰蒙蒙地后院便传来呼喝声响那响声随着呼吸一沉一扬不消说自是有人在打熬气力了。
秋晨天凉艳婷披上了外衣缓缓从暖被窝里移出脚来脚趾才一触碰冰凉的地板全身便也冷了起来。她着上了罗袜略略梳妆打扮这才推窗望外朝院子里瞧去。清晨雾蒙蒙地不管瞧什么看上去都是灰蓝蓝地一片只是院中那个身影实在壮硕那结实雄伟的筋肉一举一动都如此沉重即使天光晦暗一切蒙蒙隆隆这个人还是那么地实在。
实在质朴、木讷老气这方方正正却又拙于口齿的感觉恰似小时邻家挑担的叔叔又似江湖打滚十年的老镖师再平凡不过了。
这个不苟言笑、乐于助人的老男人便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你醒了?”高大的背影转过身来国字脸上带着笑容“昨晚睡得好么?”艳婷缓缓走到院中抬头望向这个比自己大了近二十岁的男子点了点头。
伍定远哈哈一笑将铁手戴了起来示意艳婷过来。艳婷微微一笑轻轻枕上伍定远宽广的胸膛任他满是老茧的大手环上自己的纤腰。
滔滔乱世不敢巴望有什么惊喜也不敢盼望一个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情郎就这么平平凡凡的过一辈子吧。
干燥的大嘴吻上自己的粉颊胡渣子刺来却是有些疼了。“姑姑我……我可不可以回家?”伍定远去都督府了按他的意思崇卿一早便给送去认字习文想来伍定远一心寄盼就望义子允文允武将来也能出人头地。可怜崇卿拉着自己的手哭丧着脸打死也不离开半步却让艳婷没了主意。
眼看私塾教师已在门口相候艳婷叹了口气蹲身下来凝视着眼前十岁的男孩柔声道:“崇卿听话姑姑在你这个年纪时便没了爹娘独个人过了好些年姑姑一个女儿家都不怕了崇卿堂堂的男子汉怎地这般胆小?”崇卿听了这话却是有些羞愧了艳婷在他脸颊上一捏:“快些过去吧别让人看轻了丢了你爹爹的脸。”崇卿低头下去细声道:“对不起我这就进去。”艳婷见了他的小可怜模样忍不住微起怜悯她将小男孩抱入怀里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示作奖赏跟着拉着他的手送到了私塾老先生手里。晨光照来身上暖暖的艳婷独个人在京城走着伍定远公务繁忙无暇陪她崇卿也去习字了只能一个人上街闲走了。
八月时节落叶飕飕沿途走去商家都已开铺做买卖艳婷驻足看了会儿见了好些稀奇珍饰瞧在眼里倒也喜欢。只是钱囊里虽有些银两但毕竟是伍定远塞来的自己一日未成伍府的女主人名分不定一日不便使想到此处也没什么好瞧的便自转身离开。
不知不觉间已然行到外城永定河大水便在眼前毕竟是天子脚下河岸旁不见舢舨渔家也不闻鱼腥腐臭河心波荡秋光岸边银杏白桦让人胸怀大畅。
艳婷含笑望着河边一处酒楼美景当前她自想驻足赏玩虽说只有自己一个人过来少了人说话解闷但总是强过在城里乱走当下便行入酒楼捡了张桌子坐了。
那伙计见她一人过来倒是有些愣了当时女子出门多有男子陪同若是大户小姐一个人出门也必有丫嬛下人相陪那店家不知如何招呼不由得有些慌艳婷过往在江湖走动倒也遇过这些事情当下取了碎银出来交在伙计手中温言道:“劳烦送两幅碗筷。我哥哥在城里当差与我约定在河边相会一会儿便会过来。”伙计听了这话赶忙答应了自去张罗茶点此时尚未过午店里稀稀落落的没几个客人艳婷这张桌子位于二楼风景甚佳她自行斟了杯热茶轻轻啜饮。
此时艳婷身穿淡红罗衫她人在京城腰上便未悬剑。乍然看去便似大户人家的好女儿容貌秀丽高雅怡人满是温柔风情。店中客人望向自己的眼光中又是仰慕又是赞赏艳婷看入眼里心里倒也暗暗欢喜。
师父远走怒苍山定远替她在战场上拜见了师妹下落不明也由定远差人去找这个伍捕头永远世故永远周到硬是不舍得自己吃到半点苦直把她当作娇贵公主来服侍也是为此尽管没了江湖她还有个家心情也不曾忐忑不安平平淡淡的日子虽闷但也十分踏实。
艳婷举杯啜饮举目往窗外看去。天空湛蓝一片河面渔船点点让人不觉陶醉。正看着河边风景忽然眼睛一眨一个身影沿着河岸走来那人身穿青袍腰杆挺直举止端方中不失潇洒艳婷见了他的面貌举着茶碗的纤手不由得微微颤抖她的目光紧随那人的身影心中更是怦怦直跳。
那公子沿岸漫游跟着驻足下来只在眺望河景端立不动。过不多时他转身过来背倚栏杆一手叉腰另一手却放在石杆上轻轻地敲着。看他俊目回斜侧眼含笑路上行人不分男女对他都多看了几眼。
艳婷紧泯下唇凝视着河岸旁的那个俊美身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荡。
“杨郎中……”自相识以来还不曾这般细细看过他艳婷人在远处自也不怕被人瞧见她的一双大眼眨也不眨舍不得离开半晌。
战败了被削去官职了原以为他会颓靡沮丧到处向人乞怜结果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他还是那个胸有成竹的杨肃观就像珍罕的宝石灿若星辰如梦似幻。被废为庶人又如何褪下戒座的宝石依旧是宝石一样那么的尊贵、那么的光彩夺目、那么的让人喜欢……艳婷心头怦怦跳着想到杨肃观已是平民身分她心中忽然起了个念头只想走下楼过去邀他上来饮杯热茶只是这个念头一动却又在刹那间嘎然而止。
脚步没法子移动轻功高妙的她感觉膝间好沈。是什么拉住了他是伍定远的一片真心还是崇卿孩儿的亲情还是……还是她那忐忑不定的一颗心?满心迷惑中忽见杨肃观缓缓离开脚下却是朝向自己这个方位行来艳婷的心又怦怦地跳了起来他看到自己了?不会的两边距离那么遥远路上又有些行人他没道理见到自己。
慌乱间杨肃观已来到楼下不远处艳婷怕他看见自己只把身子藏在窗边小心翼翼地望着楼下。只见杨肃观停下脚来左右看着。模样像是要饮茶却又不知要走入哪一间。
艳婷又慌了起来。路边茶铺十来家他会进来自己这间么?想着想杨肃观来到自己这家茶铺楼下好似要走上来。艳婷不敢再看只把头低了下去望着自己面前的点心。她的手掌满是汗水又盼杨肃观走将进来又盼他过门不入心里浑没了主意。
如果楼梯响起那个身影便会行上楼来然后与自己不期而遇。那一刻他一定会大方招呼也许他还会坐在自己身边同眺风景。可是……可是自己该怎么面对他?装作十分讶异?还是拒绝和他同席?到底应该怎么办呢?过得良久楼梯那端迟迟无声寂静如常。艳婷泯住下唇心里黯淡了杨肃观并没有上来。他走了。
艳婷心里知道她与这人擦肩而过了就像过去的多少年永远都是擦身而过。
也好想起伍定远对自己的心意不正该如此么?艳婷嘴角挤出微笑伸手拿起茶壶自行斟水只是那手掌却不由自主地着抖连她自己也制不住。她轻轻啜饮茶水百般寂寥间再次往窗外看去。便在此时杯中的茶水溅了出来她也险些惊呼出声。
对过一楼的茶铺里就在自己窗格的斜对面那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正与店小二说话。
那是杨肃观啊。
艳婷大为欢喜杨肃观没有远走也没有让自己为难他就这样坐在自己眼前任凭她怔怔瞧着。天涯若比邻在这美好的晨光里两人便如隔席相坐共赏秋日怡人风情。
店小二送茶来了。杨肃观没有客人只是自己一个人独坐。他从怀中取出一本书自管低头读着。时候近午楼上客人慢慢多了起来艳婷就怕无聊闲人过来打扰自己便又赏了伙计一些碎银另又点了些茶点。那伙计好生懂事登时加取两副碗筷一张方桌四个位子全摆满了一免登徒浪子前来啰唆二免其他客人过来占座。
凉风徐徐吹来不躁不热天边白云悠悠飘过二楼窗中的少女一楼茶铺里闲适潇洒的公子仿佛这是个静谧的京城没有分毫吵嚷没有人心险恶便如图画里的故事一般。
杨郎中明日我还会看到你么?带着崇卿回家已在傍晚时分崇卿见她满面微笑便笑道:“姑姑你在高兴什么?”艳婷若有所思竟没把话听入耳去。崇卿粗着嗓子学着伍定远模样吼道:“姑姑!”艳婷吓了一眺拍着心口道:“怎么了?有事么?”崇卿大声道:“姑姑我说你像是很开心!是不是捡到糖果了?”艳婷慌道:“没有的事……我很好。”崇卿咕哝一声喃喃地道:“我又没说你不好。”回到家里便有下人过来伺候。总兵府上奴仆俱全倒也不必自己费心张罗晚饭本想伍定远定会回来吃饭哪知管家过来禀报说他与柳侯爷同去京畿大营了要深夜才回来。母子俩听说此事便各自上桌吃了之后便如平常日子一般陪着崇卿玩了一会儿然后各自回房去睡。
说也奇怪很难熬的一晚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艳婷望着窗格外的树影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眼前仿佛还是那蓝天若海的河岸低头望去便能见到那埋文翰的身影。
“他没有官职了又给父亲扫地出门……为何看起来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是不是装出来的?其实他的心里好孤单、好害怕?就像我一样?”不会的他不会孤单的他什么都很在行什么都十拿九稳明明与自己年岁相当却能指挥得动那些武林大豪。伍定远听他的灵定、灵真也听他的便连卓凌昭、江充这帮恶人也不敢轻视他他永远有这个份量。
很烦恼的夜晚拿出师父给自己的锦囊不知为何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沾湿了枕边。
也在这一夜艳婷重新开始练剑离开九华之后第一次辛勤练功。即使没有师父在旁督促她还是那么勤奋努力就像是当年的那个好姑娘。第二日清早天色依旧灰蒙蒙地后院的呼喝声又响起来了尽管深夜才睡这人依旧黎明即起如此勤奋好似公鸡报晓一般怕连闻鸡起舞的祖逖也要自叹不如。
如同过去个把月艳婷揉着惺忪睡眼给伍定远吵起床后便自起身更衣只是不知为何今儿个换衣裳时她偏是挑三捡四好似穿什么都不对劲儿磨蹭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走到院中。
“嘿喝!”拳风刚烈刮面如刀只见院中的壮硕身影翻来覆去铁肘忽而向后正拳不时飞冲而出国字脸凶霸霸地虽是一套平常不过的师传拳法但他出拳踢腿快绝无伦气势远非常比料来以他今日的身手便不除下铁手套也能轻易击溃武林各派的一流高手。
猛听一声吼伍定远脚尖扫出将地下一枚石块挑了起来他举掌扑出那石块明明正面受力却飞到伍定远背后去了陡见他身形回旋单指立地刹那兼倒立踢腿鞋底从石块上扫过那石半空画过一个弧线转眼又飞回了原地位置分毫不差。
凉风吹过那石子化成了灰忽尔随风飘散。艳婷惊得呆了一时掩嘴惊呼。只是眼前这男子武功再强容情再狠艳婷都不会怕他。因为艳婷知道他欢喜自己他再凶再狠也只是对敌人凶、对坏人狠在自己面前他是很听话、很温柔的。伍定远招式越练越精官位越做越大那诚恳笑容却丝毫不改他缓步朝艳婷走来微笑道:“起来啦?昨晚睡得安稳么?”千篇一律的问话艳婷也一成不变地点头柔声道:“昨晚伍大哥回来的晚可真辛苦了。”说话间两人都带着淡淡笑容挺客气的。
伍定远笑道:“再没几日咱们便要去居庸关了怕就怕公文下来得早人家卢兄弟八月十五成亲我要是喝不上这杯喜酒那可万分过意不去了。”艳婷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我都忘了咱们要离开北京了……”伍定远笑道:“可不是么?昨儿侯爷吩咐下来说要咱们好好准备……”伍定远说话便像他的做人扎实平实一口西凉乡音又慢又长用字遣词也是慢慢的。艳婷茫然听着却是一个字儿也没听进去听到自己要去居庸关心里只是慌张根本没心思再听什么。
伍定远正自说话忽听一个男孩的声音喊道:“姑姑换新衣裳了!今儿个好美啊!”两人回望去后院里奔来一个小小男孩儿正是义子崇卿他活蹦乱跳地奔到艳婷身边拉着她的手左旋右绕好似在察看她的打扮。伍定远哦了一声这才留意艳婷换了水绿绸缎脸上施了淡淡的腮红一身打扮焕然一新。伍定远拙于口齿倒也不知该如何称赞只哼哼哈哈几声不置一词。
艳婷噗嗤一笑捏了捏崇卿的面颊道:“你这小鬼灵精居然也知道姑姑美?”崇卿笑道:“当然知道了!昨儿姑姑带我去私塾那些孩子们见了都嚷嚷咱姑姑美呢!”伍定远听得哈哈大笑艳婷也给逗乐了一时腰枝轻颤烦恼一扫而空。辰牌时分艳婷按着昨日的模样又把崇卿送去了私塾她孤身单影无所事事怀想昨日的邂逅脚下不知不觉地又往永定河畔行去。
她沿着河边行走今日天色阴惨河上起了大雾自不比昨日的阳光普照芳草凄凄树枯叶黄瞧来份外秋凉。艳婷驻足下来伸手轻抚栏杆心里感慨无限。
这儿正是杨肃观昨日站的地方当他悄立栏杆他看到了什么?极目所见一条大水正面横过正是永定河另一面有条小河侧向交会却是金水河。此地两水相交远远看去金水河有如一条神龙正张嘴咬住永定河身。看来是处风水宝地。
艳婷叹了口气她回身过去瞧向远处一座茶楼那儿正是自己昨日坐的地方天际阴霾河边一片水气什么也瞧不真切。自然也看不到昨日的那个身影。
再过几日便要离开京城了虽然明知不该但还是希望再见他一面和他道别。
艳婷低头思念着往事脚下缓缓离开眼前浮起昔日的点点滴滴。
“这位姑娘您又来了?”耳边传来说话声响艳婷心下一惊抬眼望去只见自己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昨日那处茶楼她没有答理伙计只痴痴地走上楼去那伙计昨日领了好些银两打赏眼看财神到来自是嘻嘻哈哈地陪着。
店中客人稀稀疏疏寥若晨星与昨日并无二致眼见窗边那张桌子并无客人艳婷便走了过去自行坐下。
那伙计陪笑道:“姑娘还是在等兄长么?”艳婷眼望窗外嗯了一声那伙计见她神色俨然脾气不太好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赶忙取过茶点一一奉上。
灰蒙蒙地窗外起了大雾看模样好似要下雨了。艳婷啜饮着热茶凝望着对街楼下的那张空桌细细回思昨日的巧遇相逢心头忽尔甜蜜忽尔酸苦宛若痴了。
烟雨蒙蒙终于下起雨来了。对街店家赶了出来将雨棚搭上便什么也见不到了。艳婷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什么茶点匆匆唤过伙计会了钞便要下楼离开。
那伙计干笑道:“小姐令兄还是没来么?”九华山徒脾气犯上艳婷自是狠狠白了他一眼那伙计心下一惊给美女瞪个几眼不打紧可金元宝生气万万不能等闲视之忙笑道:“小人闲得无聊狗嘴乱叫娘娘可别火啊。”艳婷不愿理会自行走下楼梯。店外大雨倾盆自己没有带伞倒有些麻烦了。
正想要伙计替自己买把伞便在此时店外行来一人艳婷莫名之间心头紧张起来那个身影停在门前把伞抖了抖跟着走入了一个大胖子。艳婷满心寂寥别过身去道:“伙计。”奇了背后有人比自己抢先一步叫唤伙计莫非是那大胖子么?可这声音好生沈雅胖子不都是声若洪钟么?怎会有这种声音?艳婷又紧张起来她回望去只见一个男子行入店里将手上的油伞甩了甩那人穿着一身淡绿长袍肩上别着白麻握着伞柄的五指修长雪白有若玉葱。艳婷低呼一声霎时停下脚来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
那公子爷将油伞收拾了转身入店他目光一撇霎时见到了艳婷忍不住双眉一轩自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她。艳婷又惊又羞又喜又怕想把目光转开却又有些舍不得只这般怔怔地望着杨肃观虽在阴冷时节兀自脸泛红霞。
两人对面相望尚未开口说话忽听那伙计道:“姑娘啊外头雨下得大您老人家又没带伞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好用又实在还有上好牡丹花图一两银子而已半点不贵。”听得这大煞风景的废话艳婷自是气急败坏正要开口去骂忽见杨肃观含笑走来将手上的油伞递了过来口中却没说话迳自走上楼去了。
那伙计没好气地道:“来路不明的伞没准是破的再不便脏摸起来手疼……”说着说脑袋忽然给伞柄重重一敲那伙计吓了一跳慌忙摇了摇手不敢再说了。雨势越来越大艳婷手上拿着油伞望着店外淅沥沥的雨帘她怔怔看着忽然一转身登即飞身上楼。
来到了二楼只见店中阴沉沉地并无其他客人只临窗边一张桌子点起了烛火一名英俊男子侧目望着窗外手上端着热茶。那张桌子却是自己适才坐过的。“他……他昨天就看到我了……不然……不然他为什么坐这里……”油灯掩映杨肃观白皙的脸庞显得更加温柔艳婷想要过去说话却又不敢想要找张桌子坐下那伙计又给她打得不见人影说来真是万分尴尬。
过得半晌杨肃观转过头来含笑望着艳婷向她微微颔。艳婷泯着下唇不知该说什么却见杨肃观拉开了木椅艳婷凝目看去那桌上却摆着两幅碗筷。
艳婷啊了一声却不就座低声问道:“你……你在等人么?”杨肃观颔微笑:“是。我在等你。”艳婷凝目望着他只见杨肃观神采如故仍是一派从容但见他桌边搁着一袋行囊好似要出远门一般。艳婷想起伍定远自知不该过去但心念一转想到杨肃观的处境如此悲凉她心中忽生不忍当即在他身边坐下。
杨肃观淡淡地道:“京城里住得惯么?”艳婷嗯了一声道:“伍大爷对我很好什么都不缺。”她有些坐立不安心里乱得紧低声问道:“你呢?你以后有何打算?”杨肃观听了这话只转头望着窗外并不言语。
艳婷见杨肃观沉默无言她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得低头不语。
当年长洲城隍庙里艳婷曾向眼前这位男子开口示爱哪知得了个婉言相拒。后来伍定远出手挑战卓凌昭杀得天昏地暗这人又恳求自己要她出言相劝。相识虽久只因身分天差地远彼此始终无缘。直至此时……直至此时……杨肃观师父过世战败失利御门前被削官职……所以……所以……过了良久艳婷鼓起勇气道:“杨郎中你若有什么苦恼尽管告诉艳婷好么?”杨肃观淡淡笑着侧目望着艳婷道:“艳婷姑娘你为什么坐在我身边?你不知道皇帝恨我么?”艳婷别过头去低声道:“我知道。”杨肃观微笑道:“那你为什么敢坐下来。你不怕被牵连么?”艳婷望着眼前的男子微微苦笑那笑容却是有些凄凉。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我已经被牵连了。”说着说泪水滚落下来。
大雨迷蒙室内昏暗杨肃观微微一笑伸手出来顺势将烛火捏熄了霎时眼前一片漆黑。艳婷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间唇上一热那杨肃观竟尔吻了过来!艳婷尖叫一声慌忙向后闪躲她又惊又怕不知这是怎么回事便在此时背后响起那伙计的声音陪笑道:“公子爷这就走啦?您的伞给了姑娘不如买小人这把伞将就着用……”耳听脚步声响艳婷急忙回望去杨肃观头也不回已然缓步下楼。
艳婷抚着自己的双唇那温温热热的感觉犹在唇边她泯着下唇全然不解杨肃观的用心一时又是惊诧又是迷惑一会儿想到伍定远一会儿又想到杨肃观她望着大雨倾盆的窗外忽然一咬牙登即跳窗跃出追了上去。
风吹雨大路上行人稀少只是杨肃观却已不见踪影艳婷不顾一切一心只要找到他把话问个清楚她轻身功夫乃是青衣秀士嫡传脚步轻盈非常沿街飞奔过去不曾溅起地下积水宛如凌波仙子般追出。
一路奔到了河岸只见一人淋着大雨满身**地眺望河面正是杨肃观。艳婷站到他背后大声叫道:“杨肃观!”那身影依旧远望河岸不曾回身艳婷再次大叫:“杨肃观!”过去两人客客气气从来是杨郎中长、杨公子短今生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却似唤过了千百遍丝毫不感陌生。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打在河面上激起一片水气波涛汹涌中仿佛水底下潜着蛟龙水妖杨肃观却只望向大河对艳婷的呼唤不理不睬。
艳婷情急之下登时奔到杨肃观面前挡住了河面景致尖叫道:“杨肃观!”滂沱大雨中杨肃观满脸水珠只低头望向自己艳婷又是激动又是迷惘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双手捧来轻轻将她的俏脸托起让她望着自己又在她唇上吻了吻。
艳婷满面雨水哭道:“当初你既然不要我如今为何又来招惹我你要我做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么?”杨肃观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又听艳婷哭道:“定远待我很好我也不要对不起他……”她用力往杨肃观胸膛打去放声哭道:“你说!你为何要招惹我!为什么?”艳婷又是恨又是爱只泯着下唇仰头望着面前的无情男子。杨肃观叹了口气低声道:“艳婷我……”说到此处忽听远处传来碰地一响好似响起了爆竹随着声音响起杨肃观身子晃了晃话声从中断绝脸色变得苍白之至。
艳婷尖叫道:“你为何不说话了!你说啊!说啊!”她双手抓住杨肃观的臂膀拼命摇晃她正要再说却见杨肃观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膛嘴角泛起了苦笑。
艳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霎时尖叫起来只见杨肃观胸口鲜血直流。
冷枪……有人放冷枪……艳婷双手摇晃像是要说不惊怕之间一步步退后撞上了栏杆。
杨肃观微微一笑颔道:“很好、很好终于要杀我了么?”雨水顺着面颊留下他双膝软倒跪倒在艳婷面前艳婷见杨肃观口吐鲜血又见他背后血红一片想来那枪从背后灌入脏腑已受重伤。
碰……碰……耳边枪声仍是不绝于耳艳婷不管自身安危只把杨肃观抱入怀里哭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哭叫不休仿佛是问为何有人要下手杀人又似在问杨肃观为何亲吻于她慌乱之下已是不知所云。
杨肃观死在旦夕已无余力支撑身体他软倒艳婷的怀里低声道:“相识满天下今日却是你替我送终艳婷姑娘……艳婷姑娘……”眼看杨肃观目光渐渐黯淡嘴角笑容也逐渐僵硬艳婷泪如雨下只是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两人命运乖离好容易这段情终于有了点眉目刹那之间变故突来却又成了生离死别。
杨肃观气息渐低他仰望天际喃喃自语:“师父……观儿对不起你……师父……”说话间右手抬起双目含泪便要坠落面颊当钢铁流泪的一刻它便会生锈便会死亡……艳婷牢牢握住他的手痛哭失声尖叫道:“不要!我不准你死!不准!不准!”忽然之间又是碰地一声大响枪炮击来打得身旁栏杆石屑纷飞艳婷先是一愣但她激动之下对外界变故全不理会那栏杆本已朽旧缺了一角后再也受不住力霎时倾塌倒落滚到杨肃观身边。
杨肃观缓缓醒转凝目望着身边断裂的栏杆水气飘渺中只见石栏裂开露出淡淡的青泽之色杨肃观嘴角颤抖运起最后内力使劲握住那截栏杆啪地轻响石灰泥屑尽落霎时眼中看得明白手里握着的不再是圆滚滚的石杆而是一座拳头大小的方印。
泥灰满布雨水阵阵洗刷露出了六大篆文。
“皇帝正统之宝!”将死之际极目瞭望远处金水河浩浩荡荡源源不绝地注入永定河中那模样好似是一条神龙正自张嘴衔着什么东西却要交给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抛去了官职舍弃了亲人的性命自己终于跨过刘敬也不曾跨过的一关。
今时今地正统天命降临。耳边枪响不断杨肃观奋力坐起身来纵使满身浴血他眼中的神光仍极骇人。他拼出气力拉倒了艳婷两人一同滚倒在地躲在栏杆之下。杨肃观血流满身喘道:“艳婷你若爱着我便替我办最后一件事!”变故连连艳婷只不住啼哭:“你说!你说!便要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大雨飞洒身边水雾朦胧枪声更是接连响起杨肃观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当京城燃起蓝光的那一夜你要……你要伍定远尽起居庸关军马南下北京!”艳婷惊道:“南下北京?”杨肃观喘息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秦霸先遗言交代唯真龙方能复辟成功你……你……”他紧紧抓住艳婷的手厉声道:“要替我降龙啊!”艳婷全身大震又惊又怕只想开口再问忽见杨肃观背转了身子纵声狂叫道:“天不绝我!天不绝我杨肃观啊!”他面朝河水霎时纵身跃起旋即坠入河中。艳婷呆呆看着忽然间醒觉过来她高声尖叫:“杨郎中!”一时间奋力跃起追随着杨肃观的脚步扑通一声那修长的身躯坠入水中眨眼间便给大水吞噬。
枪声终于停了路上行人大声惊叫纷纷在看那一男一女的落水之处。“观观啊!观观啊!呜呜……呜呜……”凄厉的哭声悲悲切切杨夫人跪倒在地掩面痛哭。伴着诀别也似的啜泣永定河畔仿佛飘起了鬼火无数火把映照数百人聚集此间都在打捞河中尸。
究竟是谁这般狠心居然忍心下手刺杀杨肃观?他已经无权无势了朝廷削去他的官职顶戴杨家长辈将他逐出家门这般处置一个“败战将”难道还嫌不够么?非要杀了他将他的性命了结这些人才会“颜笑逐开”么?谁下的手?是皇上么?他深恨杨肃观出言忤逆是以派人杀他泄愤?还是江充么?只为削弱柳门势力是以先下手为强以免这位兵部郎中日后东山再起?究竟是谁?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杀了杨肃观究竟会有什么好处?“来先喝了这杯茶。定定神。”两手捧着茶杯铁壶淅沥沥地倒着热茶掌心慢慢暖了起来僵硬冰冷的指节给热气滋润好似全身都舒坦了干裂无血的樱唇就向茶水轻轻啜饮。
“艳婷姑娘肃观中枪之时你刚巧在他身边吧?”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永定河畔的风声柳昂天的声音听来让人好怕。虽然竭力克制牙关还是颤抖起来。伴随着身体的抖动茶水立时溅上了纤纤素手刹那间茶杯翻倒直往地下摔去。
“小心些!可别烫着了。”一只大手凑了过来当场将茶杯接住杯口虽然热烫那手掌却似毫无知觉足见内力修为甚是了得。只见那手捧着茶杯缓缓移回艳婷面前温言道:“侯爷在问你话你慢慢说别要害怕。”艳婷看着眼前的满月脸那是柳昂天的护卫韦子壮一时之间艳婷苍白的俏脸更是毫无血色慌乱之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闪避。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唉……”背后一人扶住了她低声叹道:“白人送黑人人生痛苦莫过于此。艳婷姑娘我儿肃观真的死了吗?”艳婷全身冷虽然她知道背后那人便是杨肃观的父亲但她心里还是害怕还是一股脑儿地冷她急忙挣脱背后那人的掌握便往道中飞奔而去。“江太师到!”黑夜中火光隐动大队人马出现在艳婷眼前。当先一人足跨骏马身形肥胖自是安道京车边另有一名喇嘛打扮的僧侣相随却是罗摩什。看这等阵仗车中之人必是太子太师本朝第一权臣到了。
连他也到了……死有重如泰山也有轻如鸿毛杨肃观地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眼看艳婷满面惊惶不住退后江充翻身下马口中高声问向下属:“就是这女孩?是她见到杨肃观坠河的?”罗摩什等人提声答应那江充便快步朝艳婷行来面对本朝最著名的坏人艳婷泪水盈眶不知该往何处逃去一时只能蹲在地下看她两手捧住茶碗双肩不住颤抖想来真是怕得厉害。
便在此时肩上一阵温暖有人替她盖上了毛毯艳婷又惊又怕回去看入眼的却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却是顾倩兮来了。看她身旁一名青年目光炯炯把江充挡在一旁正是卢云。艳婷大叫一声扑倒顾倩兮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江大人深夜过来岂敢劳驾!岂敢劳驾!”杨远叹息着。
江充干笑着“哪儿的话侯爷不也在这儿么?本分而已本分而已。”“别说这些了快去瞧瞧夫人那儿?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柳昂天感慨着。
三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面上堆着歉意却又不时含蓄地笑着。那艳婷听着三人的说话霎时眼眶一红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顾倩兮懂得她的心事当下端着热茶不住喂她去喝只是茶水入口却有大半溢出了嘴角竟是难以下咽。一片哀哭中三大臣联袂行来只听柳昂天叹道:“下手之人丧心病狂令人指。居然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凶?这缉凶追捕之事柳某定会竭尽全力还请杨大学士放心。”江充颔道:“正该如此。人死为大我明日上奏朝廷请皇上收回成命还赐杨君生前官职。”杨远闻言立时答谢道:“多谢太师盛情多谢侯爷仗义。在下替犬子向两位致谢了。”诸人目光相交脸皮都裂着笑好似木然麻痹。
忽听一名女子尖叫道:“不许烧!不许烧!他还没死不许你们烧!”卢云侧目看去只见几名家丁手拿纸钱正要点火燃化一名中年美妇满面泪痕伸手不住挥打却是杨家的主母杨夫人。只听她尖叫道:“肃观!都是娘不好!娘不好!你快快回来啊!”据说这名妇人平日端雅雍容现下却形同拼命想来不信爱子便如此死了家丁要烧纸钱她自是不依。母亲已有疯态杨绍奇拼命挡着也在默默饮泪。
杨远却是定力过人之辈爱子惨死他只叹了几声并未多说什么。除了和江充、柳昂天等人寒暄之外大半时间便是在检视儿子中枪之处好似要查些蛛丝马迹出来。星月无光四下晕暗这一刻的景象不太真切好似虚幻梦境一般。卢云坐在河岸旁怔怔望向深夜中的永定河也似痴了。
据旗手卫官差禀报案情今日午后永定河畔枪声大作当时路人惊惶走避纷纷寻找掩蔽纷乱间却见一男一女先后跳入水中衙门得报达才从河中救出**的女子尔后问出落水男子的身分却是被革籍为民的前兵部郎中五辅大学士之子杨肃观。之后惊动大臣不只杨远、柳昂天到来连江充也来了。
卢云微微苦笑低下头去。
生前无人闻问弃若敝屦便算死后倍极哀荣那又有什么用?正想间突见水面裂开一条大汉破水而出此人身手矫健之至自是伍定远来了。他才跃上岸来便见众人急急围拢过来有的惊、有的急、有的怕、有的慌众人异口同声都在问道:“怎么样?有无见到人影?”伍定远**地他伸手拍落水珠摇头道:“我细细查过了河底没有尸。只是他胸口中了一枪先前背上又有伤我看……唉……”他虽没把“凶多吉少”四字说出但意思也是差相仿彿了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悲叫:“你胡说!他没死!他没死!”跟着身子向后便倒却是杨夫人。
伍定远暗暗叹息又见卢云对自己猛使眼色改口便道:“也许杨郎中安好无恙那也说不一定。河底太深夜里又暗一时半刻找不到人我看明日一早再过来吧。”伍定远虽是真龙之体但他寻访一夜天寒水冷也不免筋疲力竭。他摇了摇头便朝艳婷走去忽然有人伸手拉住了他伍定远回头一看却是柳昂天。
伍定远疲惫之至无力多话拱手便道:“侯爷。”柳昂天觑了艳婷一眼附耳道:“出事之时这艳婷姑娘……咳……恰恰陪在肃观身边。看她受了不少惊吓你可得好好安抚一番。”一句话断了两次用意是什么自是不难明了。伍定远听了这话登时低下头去。柳昂天拍了拍他的肩头欲言又止间目光颇见深意。
夜黑风高远处艳婷蹲在地下哭着好生柔弱可怜。别说她与杨肃观幽会便算她与杨肃观同床共枕那又如何?便算这女孩儿永远不欢喜自己那又如何?伍定远忽然轻轻一笑他轻轻挣脱了柳昂天的手掌转朝艳婷走去。
艳婷一见他来立时扑入怀抱放声大哭:“伍大哥快带艳婷走艳婷不喜欢京城!不要留在这里!”伍定远看着几位大臣又朝艳婷看了一眼他轻抚佳人背心低声道:“你放心大哥带你去个平安的地方明日便走。”眼看艳婷破涕为笑连连点头伍定远却叹了口气目光更见深沉。
假人……全部都是假人……艳婷……连你也是假人么?黎明时分干清宫一片寂静大内门禁森严龙帐内嫔妃受幸倦极而眠。
景泰皇帝忽尔失眠他宽袍缓带独个人在御花园行走今夜龙心郁闷想要独自沉思国是。众太监远远跟随人人神情谨慎不敢相随过近以免打扰圣聪可也不敢距离过远以免听不着皇上的吩咐亦步亦趋之间大见随扈学问。
干清门为大内守卫分界门南归御前侍卫管辖门北归东厂内侍守卫只是刘敬已死东厂高手烟消云散御前侍卫也惨遭整肃此时门北仅有一批内侍看守武功都是平平。这些时日江充虽然大肆搜罗高手但一般江湖人士毕竟出身草莽一不曾净身二不懂礼数自也不能让他们看守后宫以免更增纷扰。也是为此禁宫防卫第一线也是最后一线所有高手全数布置在宫墙沿线可一旦刺客潜入墙内圣驾必然堪虞正因防线薄弱皇帝现下所用的贴身内侍皆是精忠之士百中选一时时以肉身为盾以命换命替皇帝一死。
景泰行入花园月光皎洁照得兔儿山一片清朗只是九五至尊心事重重纵然美景当前神态也甚怃然。少年之时景泰仅是个无权闲王对皇兄朱炎大为艳羡平日里闲来无事总爱想像自己漫游后宫逍遥自得的好模样。美人嫔妃任己挑选禁城之中唯我独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男的替自己打仗种田女的替自己传宗接代真是天下第一极乐啊。
谁知真个接任皇位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手掌万里江山大怒之下杀人万千大喜之下随幸嫔妃但日子久了再曼妙的事也变得索然无味。三十年下来嫔妃虽仍绝美但体力日衰床第滋味日益淡薄。杀人太多夜间独处不觉潸然泪下礼佛时更是大感惶惑就怕死后轮回业报来世不得生。
唯一的寄托居然变成了这个。
心中所求就盼江山太平社稷安乐那盘绕心中屡屡挥之不去的渴望竟是盼得臣民的诚心称颂、真心爱戴。倘若后世史家缅怀悼念敬自己一个圣宗、一个仁宗那更是死而无憾了。
来到了御书房大批内侍守在门外门内一个不知名的小太监打着盹儿他惊觉皇帝到来当下慌忙行来恭恭敬敬地点着了烛火旋即奉茶过来。
这样的小太监三十年来不知换过了多少个景泰自也不认得这人是谁。他向小太监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小太监又喜又怕便要往地下一跪景泰却顺手把他扶了起来。含笑道:“不是上朝的时候无须多礼。”二十年前自己心境不佳破口大骂一个孩子那小太监羞愧无地连夜跳井死了从此景泰再也不曾凶过内侍。他从女儿银川那里学了一句话:“生在帝王家真是一种孽”。
也许是这样吧尽管那日兵部郎中犯上忤逆他却饶过不杀。那许许多多战败的臣子他也宽恕他们的罪业让他们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这般胸襟气度多少个皇帝能够?景泰嘴边泛起了微笑缓缓坐上案头。
取起奏章一一细读夜深人静之时最是思索国政的时刻心平气和三省吾身先不求大功但求为政少犯错少犯错就少杀人少杀人便是大功德五十来岁的他这般告诫自己。
第一道奏折是孔安上的内容不外太后寿诞庆贺筹备云云内容枯燥烦闷但文章反来覆去就是要讨三十万两银子。皇帝叹了口气他没批“可”只批了个“厚仁则孝人”用意则让孔安自行体会了。
再看第二道却是江充上的说是要修建长城西段需银四百万两皇帝摇了摇头江系中饱私囊已非一日当下写了五字:“民心强不墙”。江充能否体会端看他自己了。
匆匆阅览读了十来道奏章却是有些倦了他将奏章放回案上忽然之间厚厚一叠奏折中滑出一张纸片正正掉在桌上。皇帝咦了一声看那纸片薄薄一张模样简陋却不知这是谁送来的。满心纳闷之间他伸手捡起细目去读。
那上头只有六个朱红大字圈在一只方格里。一个又一个字去读霎时读出了……“皇帝正统之宝!”天下第一正统烟没无踪的传国玉玺居然在此现世?景泰吃惊之下连忙细细去看。那雕刻半点没错正是隐没多年的正统传国玉玺。尚宝监共藏御宝二十有四枚其中最最要紧的一枚却早于武英十五年御驾亲征中失落这枚与先帝一同失踪的御宝便是俗称的“正统之宝”。此玺传于唐代乃开国大诏祭祀之宝至今烟没已达三十余年。虽然朝廷仍藏有其余二十三枚御宝但这些典玺皆是后制或称“皇帝信宝”、“尊亲之宝”、“敬天勤民之宝”纵使制作精美文字繁多却万万不及开国正统典玺来得要紧。
“正统之宝”乍然现世这是喜兆还是凶兆?皇帝心下疑惑不知这是何人所为。倘是尚宝监找回传国玉玺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只是说来悬疑这帮臣子要是得了功劳那还不大肆渲染岂会不动声色地夹入奏折?他猜想不透这纸片从何而来当下翻动大批奏折翻着翻忽又找到了一张纸片。他嘿了一声当下低头细读。
“还我河山?”纸上文字龙飞凤舞书法苍浑有力彷如一柄利刃正正插入了心口。
这是……这是武英皇兄的字迹……“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黄龙向天哭喊呼救尖叫声划破夜空惊醒了无数沉睡中的嫔妃太监。皇帝震恐社稷不安自刘敬死后京城即将二度戒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