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火团落下,烟像痛快轻松了一些,翻滚着向上冒。
火团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面的火柱,又狂喜地往上跳跃,炸出无数火花。
火团远落,遇到可以燃烧的东西,整个地再点起一把新火,新烟掩住旧火,一时变为黑暗;新火冲出了黑烟,与旧火连成一气,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癫狂。
忽然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像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
静寂,静寂,火蛇慢慢地,忍耐地,往上翻。
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接到一处,通明,纯亮,呼呼地响着,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我看着,不,不但看着,我还闻着呢!
在种种不同的味道里,我咂摸着:这是那个金匾黑字的绸缎庄,那是那个山西人开的油酒店。
由这些味道,我认识了那些不同的火团,轻而高飞的一定是茶叶铺的,迟笨黑暗的一定是布店的。
这些买卖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认得,闻着它们火葬的气味,看着它们火团的起落,我说不上来心中怎样难过。
我看着,闻着,难过,我忘了自己的危险,我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只顾了看热闹,而忘了别的一切。
我的牙打得很响,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对这奇惨的美丽动了心。
回家是没希望了。
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处的火光猜度起来,大概是热闹的街口都有他们。
他们的目的是抢劫,可是顺着手儿已经烧了这么多铺户,焉知不就棍打腿的杀些人玩玩呢?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他们眼中还不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
想到这个,我打算回到“区”
里去,“区”
离我不算远,只须再过一条街就行了。
可是,连这个也太晚了。
当枪声初起的时候,连贫带富,家家关了门;街上除了那些横行的兵,简直成了个死城。
及至火一起来,铺户里的人们开始在火影里奔走,胆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着自己的或别人的店铺燃烧,没人敢去救火,可也舍不得走开,只那么一声不出地看着火苗乱窜。
胆小一些的呢,争着往胡同里藏躲,三五成群地藏在巷内,不时向街上探探头,没人出声,大家都哆嗦着。
火越烧越旺了,枪声慢慢地稀少下来,胡同里的住户仿佛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是有人开门向外望望,然后有人试着步往街上走。
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没有巡警,被兵们抢过的当铺与首饰店全大敞着门!
……这样的街市教人们害怕,同时也教人们胆大起来;一条没有巡警的街正像是没有老师的学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要闹哄闹哄。
一家开门,家家开门,街上人多起来;铺户已有被抢过的了,跟着抢吧!
平日,谁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会去抢劫呢?哼!
机会一到,人们立刻显露了原形。
说声抢,壮实的小伙子们首先进了当铺,金店,钟表行。
男人们回去一趟,第二趟出来已搀夹上女人和孩子们。
被兵们抢过的铺子自然不必费事,进去随便拿就是了;可是紧跟着那些尚未被抢过的铺户的门也拦不住谁了。
粮食店,茶叶铺,百货店,什么东西也是好的,门板一律砸开。
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挤着,争吵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