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读起书来,无论冬夏,头上永远冒着热汗,他绝不是聪明人。
有时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像都被书的神秘给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紧,因为他的腮上与太阳穴全微微地动弹,微微地,可是紧张。
忽然,他那么天真地一笑,叹一口气,用块像小床单似的白手绢抹抹头上的汗。
先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人情的不苟且与傻用功已足使我敬爱他——多数的同学也因此爱他。
稍有些心与脑的人,即使是个十五六岁的学生,像那时候的我与我的学友们,还能看不出:他的温和诚恳是出于天性的纯厚,而同时又能丝毫不苟地负责是足以表示他是温厚,不是懦弱。
还觉不出他是“我们”
中的一个,不是“先生”
们中的一个;因为他那种努力读书,为读书而着急,而出汗,而叹气,还不是正和我们一样?
到了我们有了什么学生们的小困难——在我们看是大而不易解决的——黄先生是第一个来安慰我们,假如他不帮助我们;自然,他能帮忙的地方便在来安慰之前已经自动地做了。
二十多年前的中学学监也不过是挣六十块钱,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来,预备着帮助同学,即使我们都没有经济上的困难,他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会剩下。
假如我们生了病,黄先生不但是殷勤地看顾,而且必拿来些水果、点心,或是小说,几乎是偷偷地放在病学生的床上。
但是,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们。
宿舍不清洁,课后不去运动……都要挨他的雷,虽然他的雷是伴着以泪做的雨点。
世界上,不,就说一个学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们的同学里很有些个厌恶黄先生的。
这并不因为他的爱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谁看出他是不真诚,而是伟大与藐小的相触,结果总是伟大的失败,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伟大。
这些同学一样地受过他的好处,知道他的伟大,但是他们不能爱他。
他们受了他十样的好处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阵,黄先生便变成顶可恶的。
我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轻视他们的意思,我不过是说世上确有许多这样的人。
他们并不是不晓得好歹,而是他们的爱只限于爱自己;爱自己是溺爱,他们不肯受任何的责备。
设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时责劝了他几句,他从此便永远记着你的责备——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
黄先生的大错处是根本不应来做学监,不负责的学监是有的,可是黄先生与不负责永远不能联结在一处。
不论他怎样真诚,怎样厚道,管束。
他初来到学校,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喜爱他,因为他与别位先生是那样的不同。
别位先生们至多不过是比书本多着张嘴的,我们佩服他们和佩服书籍差不多。
即使他们是活泼有趣的,在我们眼中也是另一种世界的活泼有趣,与我们并没有多么大的关系。
黄先生是个“人”
,他与别位先生几乎完全不相同。
他与我们在一处吃,一处睡,一处读书。
半年之后,已经有些同学对他不满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规诫,有的是出于立异——人家说好,自己就偏说坏,表示自己有头脑,别人是顺杆儿爬的笨货。
经过一次小风潮,爱他的与厌恶他的已各一半了。
风潮的起始,与他完全无关。
学生要在上课的时间开会了,他才出来劝止,而落了个无理地干涉。
他是个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决,是否该在上课时间开会!
幸而投与他意见相同的票的多着三张!
风潮虽然不久便平静无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减了一半。
因此,要顶他的人看出时机已到:再有一次风潮,他管保得滚。
谋着以教师兼学监的人至少有三位。
其中最活动的是我们的手工教师,一个用嘴与舌活着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黄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极。
在教室上他曾说过,有人给他每月八百元,就是提夜壶也是美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