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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天是过节,所有人都说这是千禧年,是跨世纪!几个小姐妹也都说新世纪的第一天,咱们得一起乐乐。我就想,嗯,算了吧,下个千禧年我连灰都不剩了,可等下回跟踪小红,日子还多着呢!”
柳莹画着黑眼线的眼睛里,扑落落滚下两行泪。毫无预兆。
“狗屁千禧年!”她怒骂着,“狗屁新世纪!该像狗一样活着,还是像狗一样活着。新你妈个头!”
“可是小红死了!死得一块一块的!这就是他妈的新世纪。”
眼泪把她的眼睛都糊了。睫毛膏和眼线全都黑呼呼地化成一团,随着她的眼泪在下眼睑拖出黑色的轨迹。真的不好看。
“人贱,命贱,运也贱。”柳莹已经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了,但是在场的每个人都默默地听着,“纪月红,就活该你倒霉!”
“你别怪姐心狠。真的,就活该你倒霉。”
“海都市这么多人呐,怎么就偏偏是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怎么就偏偏是那一天。这么多的姐妹,怎么就偏偏是我这个二百五!”
“换了一个,你都死不了。”
柳莹继续狠狠地抽烟,然而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抖得那么厉害。眼泪已经把她的妆全毁了,两只眼睛青黑一团,脸上的粉底也冲出好几道印子。
柳招弟红着眼睛,怯怯地喊她:“姐……”嗫嚅着,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好轻声地道,“你别这样……”
柳莹抹了一把眼睛,眼眶上顿时多了两条黑黑的指印:“你也是贱人贱命……要是小红在,怎么也不会让你受这个伤。”
柳招弟一下子没了声音,也扑落落地滚下两行泪。
柳莹并没有哭多久。一只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干了。反而是柳招弟抽抽泣泣着,眼睛里总鼓着两泡泪水。
柳莹将烟头狠狠地按进烟灰缸,从包里掏出一包湿纸巾和一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很麻利地擦干净脸,重新画了厚厚一层妆——又变回了那个俗艳而又生猛的柳莹。
“还有事儿吗?”嘴里是这么问着,但是她已经将收好的包一下子甩在了肩膀上,摆出一副说走就走的架式,“我一会儿还有个活儿。”
几个人互相看看,确实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
柳莹便领上柳招弟,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走了没几步,柳招弟却又跑回来,有点儿不知所措地停到雷诺面前。
雷诺看着她:“有事吗?”
柳招弟忙从包里掏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这个还给你。谢谢。”
雷诺自己倒是一愣。看到那块手帕才忽然想起,好像是那回跟林队、汪辉去她们家勘查时,柳招弟哭了……他倒真忘了这块手帕。
“哦,”雷诺微微笑起来,看柳招弟眼里还鼓着泪水,便善意地比划一下自己的眼睛,“没关系,你用吧。这点小事,不用还了。”
柳招弟怔了一会儿,有点儿失落,也有点儿高兴。但终究还是高兴更多一些,便将手帕抓在手里,低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这时柳莹在门口大声地叫她:“招弟!”
柳招弟匆匆地回头看一眼柳莹,又回头看一眼雷诺:“我,我走了。”
雷诺笑着点点头:“嗯。”
柳招弟一转头,迅速地跑向柳莹。
柳莹没说话,柳招弟也攥着手帕没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一前一后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只剩下她们两个。
“那手帕还是赶紧扔了吧。”柳莹冷冷地说。
惊得柳招弟肩膀一跳,猛然抬起头来。
柳莹连眼睛都是冷冷的,正抱着胳膊等她看过来:“你这大头梦做得也太大了点儿。趁现在还只是露个芽儿,赶紧地掐了。”
柳招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然而没过几秒,却又从通红里透出苍白。她咬着嘴唇,更紧地攥牢手帕。
柳莹看她那副样子,忽然生出一丝痛恨。索性捡她最痛脚的地方戳道:“你还真以为人家是关心你?不过是嫌你脏才不要了!”
柳招弟吃惊地抬起头来。
即使是说话最粗暴的纪月红,也从来没有指明哪一个人来说脏。她所有的,是对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群人的咒骂。听见的每一个人虽然都会感同身受,却也都知道,她并没有针对着某一个人的恶意,更没有将自己置之度外。
可是此时此刻,柳招弟却从柳莹那里感觉到这种微妙的恶意。她虽然未必能将这种恶意知道得那么清楚,可是心头的那一丝刺痛却再真实不过。
柳招弟觉得受伤了。
一瞬间,柳莹也有点儿后悔。但还是狠狠心,把丑话说到底:“你忘了小红说过的话了?谁见过乌鸦跟凤凰在一起的?做了乌鸦就是乌鸦了,一天是,一辈子都是。”
这是纪月红出事前不久说的话。
柳莹记得,柳招弟自然也记得。其实柳招弟记得比柳莹还要清楚。纪月红还说,要真有男人愿意娶乌鸦做老婆,那他自己肯定也是只乌鸦!
而雷诺,无论如何都跟乌鸦没关系。
“我本来也没有指望那么多。”柳招弟低低地说。
说完这一句,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从警局里走出来时,柳招弟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柳莹站在一旁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变态。
柳莹的脸上顿时写满厌恶:“别理他。”
柳招弟低着头,下一秒却接起电话:“喂。”
柳莹一愣,诡异地望向柳招弟。柳招弟依然没有看她,只是一本正经地接着电话:“还是星期六吗?”
一会儿又说:“知道了,老时间老地点。”
柳莹终于找回自己的行动力,猛一把抓过柳招弟的手机,狠狠地按掉。柳招弟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激动地瞪过来,骂道:“你疯了!不是让你别理他了吗?”
柳招弟伸手去要手机,柳莹不给。柳招弟便淡淡地告诉她:“你挂了也没有用,电话已经打完了。”
柳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干瞪着眼睛看柳招弟好一会儿。这回她被柳招弟轻轻松松地拿回手机。柳招弟面色如常地向前走了好几步,柳莹才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她的右胳膊。
疼得柳招弟低呼一声。
柳莹松开手,骂道:“你还知道疼!不是他,你会疼吗?还不快打电话告诉他,你不干了!”
柳招弟捂着受伤的胳膊。一向带着丝怯意的面容上却少有地透出执拗。
“我已经答应了。”她说。
柳莹简直莫名其妙:“上回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再也不接这个人的活儿了!”
柳招弟刷一下扭头看着她,硬梆梆地回道:“我改变主意了。”
柳莹又是一怔:“……”到这时还感觉不到柳招弟在冲自己发火,那她就别混了。是因为她刚才的那一番话太伤人了吗?
“你有火你冲我撒啊!”柳莹肚子里也有火,“你拿自己开什么涮啊!像他这种土财主,仗着几个钱,最爱不把人当人看了。他有什么干不出来?你不想想你的胳膊是怎么弄的?”
柳招弟面色一变,胳膊上又是一阵疼。但抿抿嘴唇还是道:“都已经是乌鸦了,我还挑什么啊?接谁的活儿不是接。他是不把我当人看,可谁又把我当人看了?”
柳莹张着嘴,牙尖嘴利如她,听完这最后一句也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你这是真心话吗?”
柳招弟苦笑,眼里含着泪:“起码他给的钱也多啊!受他一个小时的罪,抵上别人好几个活儿。”
柳莹也苦,苦得想不出话来骂她,只能愤慨地道:“你不要命了!”
柳招弟:“反正也是贱命一条。”
柳莹:“……”
柳招弟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便抬手抹掉了。她算是想通了:“我情愿多挣几个钱。有钱了,我就能上岸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剩下柳莹一个人呆站在警局的门口,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了。
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常常想起这一幕。相反的,她所见到的柳招弟的最后一面却一次也没有回想过。好像那个凄惨、血腥的画面就只是被她的眼睛看到过,而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大脑。
可能在她的心里面也已预感到,当在警局门口,柳招弟与她擦身而过时,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柳莹只能在无数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时,悔恨无比地想:如果早知道柳招弟那可怜的命运会就此改变,她真宁可自己是个哑巴。
送走柳莹、柳招弟,汪辉等人了不起也就是叹一口气。这世上乱七八糟的事海了去了,如果每一件都要摆在心上,真能把人活活累死。有空想那么多,还不如做好本职工作。
纪月红背着小姐妹们去了她们不会去的繁华地段,必然是去接高档的活儿了。这一点,已经得到所有人的默认,不需要再多说。
“九点多一些出的门,将近十点柳莹被甩,”雷诺计算着,“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路程。然后纪月红十二点回家。她和客人在一起应该也有一个小时左右吧。”
有人爆出一句:“这可是‘高档活儿’,花那么多钱,一个小时都没有,不怕亏钱难道怕亏肾?”
好几个人都哈哈哈地笑出来。直到有人提醒还有女同志,才逐渐收敛。
雷诺脸皮还有点儿嫩,微微不自在了一下,接着往下算:“扣掉这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纪月红回家也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和她去时基本相符——柳莹被甩的时候,离纪月红的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汪辉连连点头,走到白板上挂着的市区地图边,手一指:“把这一带的酒店、宾馆过一遍,就该有下文了。”凑到地图上定睛一看,“哎呀,天香苑也在这个地方咧!”
也有人抬起头看过来。天香苑是本市最拉风的酒店,没有之一。对他们这些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天香苑就像在云端里飘着,最多的了解也止于听说有道什么菜得花多少钱,之类捕风捉影的资讯。
汪辉转回头笑嘻嘻地说:“你们说,纪月红不会是去天香苑了吧?”
大家先是笑笑。
笑了一会儿,也有人半真半假地道:“要真是天香苑那可不得了。她得是接上什么客了啊?难道是因为跟客人有关,所以才要这么大费周章?”
大家都愣了一会儿。
汪辉甩甩手:“我就是那么一说,还不定是不是天香苑呢。”
沙国雄却又道:“就不是天香苑,这个地段哪一家不是烧钱的地方了?能去的恐怕都有点儿来头。我倒觉得这说法有点儿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