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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廖小乔做了一个噩梦。在那久违的梦境里,她又回到那可怕的夜晚。有人疯了一样地打她、踢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沙袋。她咬着牙默默忍受,一次又一次地把满腔的血水咽回肚里。
反抗是多余的。
事实上,她越是反抗,他就越是兴奋,喷着满嘴的酒气,一拳比一拳更重。
以往只要她乖乖地忍着,他打了一阵子,见她没什么反应,也就无聊地丢开了。可是那一晚不一样,他好像失去了最后一点儿好心,不管她怎么忍耐,他都不打算放过她。
殴打中,她不小心撞翻了那只铁皮饼干盒。咣的一声,盖子飞出去老远,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那本童话书,那只枯萎的草戒指……还有一根蓝色的丝带。
她不记得那个人看到那条蓝色丝带是什么表情了。可能是因为被打破了头,大脑都被疼痛充塞了,红色黏稠的血水又模糊了眼睛,她本来也没有机会看清那个人的脸。她趴在地上轻轻地喘息,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眼泪冲淡了血液,隐隐约约只能看到他膝盖以下。
男人摇摇晃晃地走到蓝丝带前,停了一会儿,然后吃力地捡了起来。那双脚在原地又停了一会儿,调转了脚尖,向她走来……
廖小乔倒抽了一口冷气,猛然惊醒。
天还没有亮,屋里屋外一片漆黑。万籁俱寂里,只有她自己的喘息一声比一声剧烈,像濒临死亡的人还在费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挣扎。
她大睁着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天花板,全身的毛孔都在渗着汗水,身体却在被窝里变得冰凉。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直响,连耳膜都像充了血似的。手指好像也麻痹了,像被毒蛇咬过一样,没有一根能动。
等到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窗外已是微明,身上的冷汗也都干掉了。整个屋子由漆黑一团变成了混沌的灰白色。
廖小乔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用怕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对自己说。
那个人的脸也早已经记不住了。
可是奇怪的是,她仍然记得他脚上的那双黑色劣质皮鞋。褶皱布满了鞋面,左脚的鞋头擦毛了,鞋帮上还有一处很明显的划痕。右脚的鞋跟比左脚的磨损得更严重些,大概相差了一厘米。每一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客厅里忽然传来路佳的声音。
“小乔姐?”
廖小乔忙从回忆里抽出神思,一望床头手机,已经六点多了:“啊,我就来。”
“你还没起床?”
“就来。”说着,廖小乔急忙坐起身。
“哦,不用不用。你难得起来迟,再睡一会儿吧。”小女孩儿很懂事,隔着门轻声说,“平常都是你做早饭。我昨天刚买了一袋速冻饺子,不然今天我煮给你吃?”
廖小乔还是急急忙忙地穿起了衣服。
“不了,你自己吃吧,”她一把掀开被子,将手机揣进口袋,出了卧室便直接去门口换鞋子,“我今天已经迟了,还要赶着去给主人家做早饭。”
路佳带着一点儿天真的好意:“迟到一会儿又没什么。”
廖小乔淡淡地一笑,也不想多做解释,匆匆地出了门。关上门之前又问了一句:“你今天在家休息?”
路佳点了点头,有点儿兴奋又有点儿担心:“嗯,明天有大手术,今天养精蓄锐。”
出了小区,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廖小乔报了地址,司机也没有以换班为由拒绝,顺顺利利地上了车。
但也许是因为做了那样可怕的梦,她心里始终有种惶惶的预感。心脏一直要悬不悬、要沉不沉地卡在当中间,总是跳得不安生。
叶知远嘴里叼着一只三鲜包,一手端着一杯热豆浆,一手拎着一塑料袋油条,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梯跑了上来。见到一个人,就笑得春暖花开地打声招呼。
和廖小乔正相反,他昨晚睡得很好,简直太好了。自从梦到看不见脸的廖小乔起,他这半年总算睡了一个好觉。
人都说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睡补。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啊!
他现在比拿人参当饭吃还有劲儿。
这都要谢谢刘军。要没有那哥们儿昨天的促膝长谈,还不知道他要失眠到什么时候。他叶知远也不是有恩不报的主儿,所以特意买了刘军同志最爱的豆浆油条,表达一下谢意。
刘军正坐在办公室里准备泡他的红烧牛肉面,一见豆浆油条喜得眉开眼笑。咧着一张大嘴,说了声“谢了啊”,就要接过东西,却被李兰劈手夺过。急得刘军盯着豆浆油条直叫唤。
李兰却不理他,瞪了叶知远一眼道:“你还有心思跟这儿献殷勤?”
叶知远心情好,就不想跟她计较,笑嘻嘻地道:“我对刘军好,也招你惹你啦?”
李兰直接用鼻子重重一哼:“谁跟你油腔滑调。刘军用不着你费心,你要有心还不如留点儿给别人。”
叶知远看她板着个脸,不像故意找喳儿。脑子一动,登时就明白过来了。忙收起一脸的笑,不光认真起来,还有点儿小紧张:“聂晶要回来啦?”
李兰斜着眼睛看了他一遍,不大热情地道:“看来聂晶真没告诉你。”
叶知远呆了一呆。
刘军捣了他一下,见他还是呆头呆脑的。暗想,这小子平时机灵得让人牙根痒痒,怎么关键时刻也会掉链子。倒替他着急地问了李兰一句:“聂晶真要回来了,什么时候?”
李兰看了看刘军,方对叶知远勉勉强强开了金口:“不是要回来了,是已经回来了。”
刘军啊的一声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人呢?”
该问的人不出声,不该问的人倒积极得很。
李兰气鼓鼓地回道:“昨天晚上。今天已经来上班了。”
刘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只鸡蛋,急忙转头看叶知远。叶知远却更呆了。呆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皱起眉头紧紧地抿着嘴巴,手上还捏着半只三鲜包,要多傻有多傻。
李兰看在眼里,不由得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她要是聂晶,就看不上这种犹犹豫豫的男人。可惜她又不是聂晶。她知道聂晶嘴上不说,心里别提多惦记叶知远了。
“别说同事一场不帮你,”李兰愤愤不平地从兜里掏了手机出来,调出聂晶的短信递给他,“自己看。”
叶知远被动地接在手里。说实话,他也想知道聂晶会说些什么,便低了头,逐字逐句地看了起来。
“算了,你也别安慰我了。”聂晶在短信里对李兰说,“我觉得他对那个廖小乔还是有感情的,但是他对我更有感情。这一点我有信心。其实,比起他对我没个交代,我更介意的是他对廖小乔的态度。他在她面前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眼睛也不敢好好看着她,好像他亏欠了她什么似的。我总觉得他们之间藏着共同的秘密一样。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我成了第三者。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我很累,不想聊了。”
最后一条短信是昨晚七点发的,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我回来了。”
叶知远愣愣地把手机还给李兰。他没有想到聂晶把他看得这么透彻。
虽然昨天,他已经理清了自己的头绪,可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对她说。
李兰已经没那个耐心和他磨叽,一抬手,将豆浆油条丢进他怀里,不满地提醒道:“拿给你该关心的人吧!”
说完,干脆把他整个人都推出了大办公室。
聂晶走了一小段日子,法医部积了一堆的工作。她一进办公室就开始忙了起来。小助手热心地问了她想吃的早点,便拿上外套准备出去,一开门,却看见叶知远站在门口。
叶知远干巴巴地扯了一下嘴角,视线早穿过小助手,落到聂晶身上。她还在伏案写报告,却没有看到他。几天没见,好像下巴又尖了些。叶知远心里不自觉地一紧。
小助手机灵得紧,赶紧一声不吭地让他进来,自己走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好了门。
早说晚说都是要说的。再婆婆妈妈下去,连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叶知远干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聂晶身旁,将豆浆油条放在她的办公桌上。
聂晶应声抬头,看到他的一刹那,眼神闪烁了一下,便又低下头去。
“食物中毒的案子,很累吧?”叶知远问。
“嗯。”停了一会儿,聂晶又主动接了下去,“一共死了十一个人。最后两个,是一对情侣。”
叶知远怔忡了一会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现在还不知道。”聂晶默然了两秒,眼圈有点儿发红,“我去医院看过那两个人。他们都很年轻,那姑娘跟我一样大。她跟我说,他们本来打算吃完砂锅就去领证,年底的时候再办喜酒。”
叶知远也默然了。虽然只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却也让他的胸口沉闷起来。人活着真是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眼看着就要大喜的人,却一下子同归黄泉。
聂晶拼命地忍耐,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很快便一发不可收拾,抽泣着泪落不止。她是真觉得很难过,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道:“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下一秒就会死。每天,每天,都在想还有明天。可是……”一想到这里,便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硬往牙缝外挤,“可是谁也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明天了,如果没有下一秒了,该怎么办?”
说完了,便再也控制不住,坐在椅子上像一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看起来她是一个法医,见惯了死亡。人人都以为她应该是那种电视上演的理性到冷酷的模样。但是谁也没想过,每次她见到的都是冷冰冰的尸体,却从来没有见过快要死了,却还是活着的人。她还记得那个姑娘挣扎着握住她的手,微微有些凉,但毕竟还是热的。当他们真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面色青白地躺在她的解剖台上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死亡。她从来不曾真正地直面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