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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再次被她不幸料中,当戎军发现姚城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之后,便猥琐的采取了正常军队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的战术,围城。
姚城的粮草不多——本来应该多的,但是前几天德王来信,负责运送军粮的华州等地,因为今冬干旱河道干涸,运粮船无法航行,至今未将补给送到,前锋营不可一日无粮,德王从姚城抽调粮草,答应等华州粮草一到便即送还——现在看来,等还回来也没有肚子去吃了。
粮草还可以支撑十天左右,但是现在最危险的不是粮草,而是这个戎汉杂居的城,就如一个时刻怀揣着火星的火药桶,稍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内里的人给爆了,而仅仅靠八百卫士,要外抗强敌不时的骚扰已经疲于奔命筋疲力尽,还要怎么防备这内里的重重阴火?
向元昭诩求援?他此时应该已经远赴海岸东线,穿越几乎整个无极国就需要大半个月时间,一来一回等得到吗?何况他那里何尝没有战事?孟扶摇不想不切实际的依赖他,她的姚城,她自己保护。
孟扶摇瘦了,瘦得颧骨都微微突了出来,面色也有点憔悴,唯有一双眼睛依旧亮得像凌晨的启明星,她下令姚城的粮食进行配给制,并首先克扣了自己的口粮,每天只吃两个馍馍,并严词拒绝铁成送来的食物,不过各类果子蜜饯什么还是会收下——元宝大人失恋被甩已经挺倒霉的了,不能让它再强制减肥。
她却不知道,关于她的打算,有一批人曾经仔仔细细争执过,那是元昭诩留下的他的专用暗卫,元昭诩带走了一半留下了一半,他走时唯一的指令便是:保护她!
护卫们的意见分成两派,一派要快马驰援飞报主子,一派不同意,认为此时两方军力悬殊,戎军随时有可能攻破姚城,到时要想在五万大军中保护好孟扶摇便是他们的责任,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分散力量,后一种意见最终占了上风,那些隐身在孟扶摇左右的黑衣人,继续沉默的隐身下去,等待某些惊涛骇浪的时刻。
姚城百姓等了这许多天,早已丧失了援军到来的期望,他们每日排队到县衙前,沉默的领取食物,再麻木的分吃掉,街头巷角,却渐渐有抢夺食物寻衅打架的人,有走在路上突然不堪压力砰砰砰拍自己脑袋的人,绝望的、被抛弃的阴郁气氛,像一场来去无声的粘湿的雨,无声无息在姚城蔓延。
孟扶摇将自己关在县衙里,什么人都不见,除了例行上城指挥守城安排守卫之类的事,她几乎足不出户,她眉宇间浮躁不安之气渐去,取而代之是破釜沉舟的决然与沉静,第九天,她突然叫姚迅送食物来,姚迅送上清水馒头,孟扶摇手一挥。
“肉,老娘要吃肉!“
姚迅瞪大眼看着她,不明白这个最近像苦行僧的家伙怎么突然转性了,孟扶摇也不解释,风卷残云吃了,嘴巴一抹起身就走。
走到一半突然回身,道,“姚迅,你最近神色不对,有什么心事吗?”
姚迅正在出神,冷不防她问这一句,吓了一跳,期期艾艾答,“……没,没有……”
“跟着我,委屈了你,”孟扶摇不看他,自顾自道,“你好歹也是个‘神掌帮’帮主,盗窃是你的主业,跟着我做个管家实在浪费你的人才,现在姚城岌岌可危,没必要绑着你一起,你想走,便走吧。”
她说完,不待张口结舌的姚迅回答,大步走了出去。
清晨的阳光从天际无遮无拦的射下来,烂漫而直接,孟扶摇举起手挡住阳光,眨眨眼,笑了。
她伸出手,薄薄的掌心被淡白的光线照得一片透明,她慢慢握起拳,像是握住了那一片阳光。
今日之后,她也许便不能再见到这般美好而纯粹的日色了。
那些即将要做的事,那个即将要去的地方,也许会如黑洞般吞噬掉她所有的未来,而在到达那里的路途上,也许还有更艰难的事等待着她。
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在世,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在独属于自己的坚持和寂寞中顶风前行,那一样是痛快而潇洒的吧?
虽千万人,吾往矣。
“啪!”孟扶摇一脚踢开县衙大门,大步走出。
门外聚集着很多汉人百姓,扶老携幼,眼巴巴的看着她。
城中粮草已经快要告罄,百姓们等着她拿出新主意,在他们心中,这个带来足球、华尔兹、俱乐部和各种新奇娱乐的城主,是个行事新鲜而不拘常规的聪明人儿,他们相信她会想出巧妙而又有力的抗敌妙计。
孟扶摇看着这些殷切的眼光,看着那些饥饿而又惶恐的眼神,突然心中一堵,张了张嘴,原本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口来了。
她闭了闭眼,仰起头,向天。
淡淡的风掠过来,风里有细微的清甜气息,春天快要到了……
不论春天来得多迟,那些开在田野上的花朵,总是会生长出来的……
孟扶摇低下头,睁开眼,目光清亮而坚决。
“父老乡亲们,姚城危殆,难以支撑,城破只在须臾之间,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若顽抗到底,城破之日,便是姚城生灵涂炭之时,本县不欲以数万父老性命,一意孤行葬送戎军之手,这城……不守了!”
一语出而石破天惊,如霹雳炸进人群,足足炸得百姓们齐齐失声。
赶过来的姚迅和铁成都震惊的看着孟扶摇,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然出自她口,孟扶摇谁也不看,紧紧抿着唇,默然不语。
半晌,突有尖利的嚎啕响起,钢刀般戳得惊呆的人群齐齐颤了一颤。
“你这自私无耻,卑鄙恶毒的女人!你要卖了姚城!”
有人在怒骂:
“疯了!你疯了!你是要拿姚城汉人百姓的性命去保你自己一条命!”
有人拣起石头就砸,“砸死你这贱人!”
更多人开始嚎啕大哭,冲上来苦苦哀求。
“我们能战!我们一起去守城!我们扒了房子上城楼!城主,不要献城……德王殿下会来的!”
那些还未长成的孩子,哭泣着爬过来,从人缝里死死攥住孟扶摇的衣角,抱住她的腿哭泣,眼泪一点点的落在她的靴子上。
“城主……城主……不能……不能啊……你一降,他们会都杀了我们……求求你,求求你……”
那些老人伸出枯瘦得毫无血色的手,颤巍巍的在人群中跌下爬起爬起又跌下,老泪纵横的抖手望着她,“城主……
人群慌乱失措的涌上来,如被暴烈的风卷起的漩涡,翻腾着,喧嚷着,拥挤着纠缠着,而孟扶摇就在这漩涡的中心,那些一**的前冲都冲在她身上,那些撕心裂肺的哀求和哭泣的眼泪都洒在她身上,她清瘦的身影裹在其中,像波涛怒卷的大海中的一叶随时将要淹没的小舟。
孟扶摇始终立得笔直,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泪痕,甚至连眼睛里的表情都没有了,她一直微微抬着头,看向极远的方向,半晌,她缓缓的,伸出一直背在背后的右手。
那手上提着一个包袱,孟扶摇慢慢打开。
哭声喧闹疯狂戛然而止,人群里一片死寂的沉默。
包袱里,是姚城城主的官印、姚城户薄、姚城刑司案卷……是姚城县衙里,所有代表统治权力的证明。
孟扶摇提着那包东西,面无表情的对着人群慢慢晃了一圈。
决心已定,不容更改。
看见这包东西,汉民百姓最后一丝希冀被打击得烟销灰灭,他们怔怔瞪着那个包袱,就像瞪着自己的被人砍下的头颅。
孟扶摇不再理会他们,对赶来的姚城大头人们道,“诸位都听见我的话了?我今日要去投降献城,诸位陪我去吧。”
大头人们看着她的眼神,都觉得心里颤了颤,不自觉的点了点头,孟扶摇没有笑意的笑了笑,提着包袱缓缓行下台阶。
她全身的真气都已放出,寒锐逼人有如刀锋,一些想要冲上来的汉民,远远的便被撞跌开去,孟扶摇每前进一步,百姓都不得不退后一步,路,慢慢被让了出来。
更多的汉民赶了来,在长街之上排成左右两行长长的人龙,所有人都沉默而死寂的看着她在戎人护卫下走来,握紧拳头,目光狰狞而狠毒,那些恨意如箭根根射出,每根都将她射个透心穿,血肉淋漓的穿过这日疏凉的风。
这是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条耻辱的路。
几乎孟扶摇每走过一步,她身后的汉民都会爆发出一句辱骂,就着手边的东西狠狠扔向她背影——那也许是根烂菜,也许是半个梆硬的馒头,也许是块淤泥沟里的石头……
孟扶摇腰背挺直,头也不回,她的束发乱了,被无数石头砸歪,有点滑稽的挂在那儿,她的袍子很快溅满了污秽,还沾上许多孩子跑过来快速吐的口水擤的鼻涕,那些黄黄白白的东西挂在她衣襟上,她看也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