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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寿和院上房西稍间里,华妈妈正拿着象牙梳在给郎氏理着头发。
“你说,她今日那话是什么意思?”郎氏闭着眼睛突然道。
华妈妈一愣,显然并不知道郎氏口中的她是谁,努力在脑子里回忆了一边今日的事以及各位奶奶说完话后郎氏的表情,心下大体有了断定。
恭声道:“想是怕耽误了四爷的学业罢。”
郎氏蓦地睁开眼从铜镜里头看了华妈妈一眼,直看得华妈妈心里七上八下,半响才听她道:“你倒是个聪明的。”
华妈妈这才松了口气,呵呵笑了两声,奉承道:“跟着老太太身边半辈子再是愚笨也学到了一些察言观色的本事。”
“这些年我对她不薄了,大房有的东西少不了也都给了她一模一样的,甚至越过了律哥儿媳妇去,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家里只她一人在乎磊哥儿的前程,我和他父亲就不在乎了?从前看着倒是个机灵的,如今却越发不知道分寸了!”
郎氏这一连串的发问说的铿锵有力,华妈妈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心里暗自分析了一通,并没有急着答话。
郎氏厌倦四奶奶是迟早的事,从一开始,她就看出来了。郎氏喜欢的向来只有两种人,要么像大奶奶那样能折能弯,甘心俯首称臣,要么就像三奶奶那样当个睁眼瞎子,凡事不争不抢,府里有什么脏水也就不会溅到她的身上。
四奶奶虽然伶俐却难免心思太高、不好掌握,单是与大奶奶争权这件事上就不为郎氏所喜,纵是藏的住一时也藏不住一世。况且前阵子从余妈妈那里套出来的事情就有好些个与四奶奶脱不开干系,但是显然郎氏并没有打算追究。由此看来一方面郎氏是怕动辄太深伤了筋骨,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大奶奶从此独占鳌头。
“怎么不说话了。”郎氏问道。
“奴婢觉着,想是大奶奶的话吓着了四奶奶也说不定。”华妈妈低了低声音,“毕竟大爷那事大伙嘴上不说,心里没有不知道的……小门小户里常有那作婆婆的为怕儿子成了家和媳妇一条心反把自己忘了的,便想尽法子往儿子屋里塞自己的人,好在枕头边上常念叨着自己的好……”华妈妈话音一顿,突然想起了这话说的有些不妥,难免郎氏以为自己暗讽的她,赶忙又补道:“四奶奶想来也是从前看的多了,疑心重了些。”
好在郎氏只顾着气愤,并未察觉出华妈妈的担忧,眯着眼睛冷哼了一声,“哼,她这是在疑心我啊!老四那个样子的,前途未卜,我都不屑于为他费那些心思。”
华妈妈见郎氏只顾着生四奶奶的气,并没对自己方才的话有什么他想,立刻迎合道:“老太太说的是。”
“只是今天话已经说了,免不得要给湘茗去封信,叫甘大人安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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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郎氏三令五申又下了狠命打了府里几个多嘴的婆子,可大夫人心胸狭窄、阴狠善妒,逼得沈四姑娘装病,杨姨娘被迫出家的事情还是在府里不声不响地传开了。
甚至还有人扯出了当年沈君佑克妻的传闻来。如今墨竹院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不说,不日也要有小主子诞生了,哪里还是那克妻绝子的命!起初府里那些等着看二奶奶命丧黄泉的好事之徒也不由得重新思索了起来,只说那几家姑娘也不知是不是特地去寻的,皆是自小便身子骨弱的,此时太太心里是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大奶奶那般头脑的,自是早就明白了大夫人原先迫害沈君佑的内情,早就下定了决心袖手旁观的,故而并未费周章地去调查流言蜚语的来源。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引火上身得罪了二房去,何况她最乐的听这些真相了,所以说两不相帮便是她的打算。
故而便打着杀鸡儆猴的名头对大夫人院里的下人做了调动,半日的功夫便把原先院里的丫鬟婆子全部换成了脸生的新人。
有的是寿和院里当过差的,有的则是府里专管打板子的、审讯下人的,个个看着满脸凶相。只原先近身伺候的一个叫绿漪的大丫鬟不知给了什么好处,竟叫那管事的何婆子去向郎氏保了她。
如此的动静,弄得沈府里人人自危。有那胆子小的婆子想起了原先大夫人身边的余妈妈来,自沈云娘小产那日被带去了寿和院后便再没见她出来过。寿和院的人皆说郎氏念在余妈妈伺候了太太半辈子的份上发了慈悲,打发她去了乡下庄子上,可到底是没有人看见实情的。
这日清早,沈大老爷一个人去了府里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那间叫寂华庵的小院。
来之前他已经犹豫了许些日子了。上
一次见杨姨娘还是五年前的冬天,她跑来跟自己说要去庙里出家,自己当时很是怒叱了她,没成想她竟是下了狠心回去就把头发绞了干净。
走到寂华庵门口的时候,沈大老爷惊得瞠目结舌。他从没想过她这五年竟是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里度过的,斑驳的墙皮,陈旧的门窗隔扇,他轻轻地推开了那道黑漆大门,院里竟是一个下人也没有,空荡荡好似这里原就久无人居。
来送午饭的婆子提着食盒一路淌着汗过来,嘴里碎碎地骂咧着日头的毒辣,一进门看见院里站着个人,吓了一跳,待擦亮了眼睛看清了来人,忙不迭地跑了过去,“呀,大老爷,奴婢给大老爷请安。”
沈大老爷看了她手里的食盒一眼,皱着眉头挥手叫她起来了。
“大老爷怎么上这来了,可是来见姨娘的?要不要奴才进去禀一声?”那婆子嘿嘿笑着,一副极为殷勤的模样,生怕大老爷知道她偷懒耍滑而惩治于她。
“这院里的下人都跑到哪里偷懒去了,赶快去把他们叫回来,把这里收拾收拾!”沈大老爷沉声吩咐道。
那婆子讪讪笑了一声,如实道:“那什么,姨娘嫌吵,早就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见奴婢老实不爱说话,才只留了奴婢一个平时负责送送饭,打扫下院子。”
沈大老爷听了眉头皱的更深了,嘴唇紧抿着一脸的严肃,那婆子只是个粗使婆子,哪见过这般和主子面对面的架势,不由得两腿发颤,结巴着道:“老,老爷且等等,等等……奴婢这就去外头找了人来,过来好好收拾一番。”
说罢,那婆子拔腿就要跑。
一条腿刚迈起来,就听得沈大老爷喊了句“等等”。
沈大老爷思虑了下,对她道:“去找白总管,就说是我的吩咐,把菡萏水榭东侧的梧桐院收拾出来给杨姨娘住。”
那婆子愣了愣,莫不是杨姨娘要翻身了?惊讶的险些忘了规矩,一晃过神来忙道了句是,匆匆跑了出去。
沈大老爷看着地上那婆子落下的食盒,犹豫了一下,从地上提起来推开了正面上房的门。
屋里燃着不知名的香,杨姨娘正双手合十跪在长案上摆着的那一排佛像面前,闭着眼睛,虔诚地念着经文,沈大老爷也没有打断她,只沉默地站在门口,若有所思。
约么过了一盏茶多的时间,杨姨娘磕了三个头,又念了一声“阿弥托福”,才缓缓站起身。
“不是说过叫你把饭菜放下就去忙你自己的事了吗,怎么又忘了。”杨姨娘依旧是背对着来人收拾着面前的经书。
“给你这样的主子做奴才也着实省事了些。”沈大老爷沉声道。
杨姨娘听见声音一愣,蓦地转过了头去。
头上戴着灰色的僧帽,身上也是一袭最简单不过的灰色缁衣,额头处、眼角间明显多了几道岁月的纹路,只是模样却还是与五年前没有两样。愧疚、自责交杂在一起,沈大老爷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阿弥陀佛,不知道施主过来,贫尼失礼了。”杨姨娘面色淡淡地合掌鞠了一躬。
沈大老爷显然对她这副样子有些不知所措,微抿着嘴道:“沅娘把事情都和我说过了,你,你这些年,受苦了。”
杨姨娘只静静地听了,并未答话。
沈大老爷不免有些尴尬,微咳了两声,道:“孩子们也都很是想你,如今…都过去了,你也没有必要畏惧谁了,凡是自有我替你们做主。”沈大老爷看了眼屋里的布置,又道:“我已经吩咐了白总管,你且收拾收拾,搬去梧桐院住吧。好歹是个主子,这里太过破旧了些。”
杨姨娘知晓了沈大老爷的来意后,淡淡地回道:“阿弥陀佛,杨姨娘已是前尘故人,贫尼法号绝尘,只是一个看破红尘皈依我佛的佛门弟子,施主的好意贫尼心领了,若无它事就请施主回去吧。”
沈大老爷被她这一番话堵着哑然。好一个绝尘,当真是看破红尘了呀!
“你——你执意如此我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你身为人母好歹替子女想想,沅娘那样胆小的人若不是为了你岂会跑到我面前吐露真相,我知道你是为了叫余氏不再迫害沅娘才被迫出的家,如今余氏已经不能再作恶,你大可以出去和儿女团聚了。”沈大老爷顿了顿,越发觉得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皱着眉头道:“即便你真的看破红尘一心向佛,换个地方也自然没人能妨碍你。”
“子女与父母不过是宿世恩缘,报恩也好、讨债也罢,如今也都还完了。只因在这世上寿数未尽,佛祖准我继续修行,只待他日时辰一到,便要随菩萨去往西方极乐世界了。”杨姨娘的声音有种超脱尘凡尘的飘渺,“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住哪里,吃什么,在贫尼眼里都是一样的。”
说罢,杨姨娘便转身去右边稍间里那一张四房桌子旁坐下准备吃饭。
“你——可否允我一同吃上一些。”沈大老爷突然道。
杨姨娘点了点头,从自己碗里拨了一半米饭出去,又去案上拿了一副备用的筷子递给沈大老爷,然后从食盒里端出了那碟素炒菠菜。
沈大老爷只觉得吃进嘴里的东西越发的苦涩,不过吃了两口便停下了,可他见杨姨娘半碗饭吃的极是干净,连一粒米粒也不曾剩下,遂又端起了碗,亦是吃了个干净。
在这里待得这一个晌午,叫沈大老爷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很多事来。
想起当年他的母亲去世,父亲娶了如今的继母郎氏,那个时候他只有十岁,杨姨娘还是个头发都没有留齐整的小丫头,因为是母亲陪嫁丫鬟家的女儿而被安排到了他身边伺候,只是那个时候谁也想不到,时间一去竟是这么远。
许是终于想的透彻了,沈大老爷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打算勉强她。
他这一生从遇见了筠惜的那一刻,就注定要辜负了身边所有的女人。虽然他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愧疚,可即便岁月在轮回几次,只要这个尘世中有着那个叫季筠惜的人,那么生生世世他都不会再看别人一眼。
既如此,他除了成全她这个仅剩的要求,还能做些什么呢。
“八月磊儿就要去参加秋闱了,先生说他既极是聪慧,律儿虽然还是老样子,可这些日子也肯跟着他二哥学习打理铺子了,沅娘那里我会为她找个好人家,叫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一切你都不必担心,你,你且好好念经吧,我这就走了……”沈大老爷看着杨姨娘的背影,蓦然在心中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午后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困乏,尤其耳边回荡着聒噪的蝉鸣,心情更是复
杂万分。
一直走到门口,沈大老爷才恍若听见背后那个熟悉的声音淡淡地道了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