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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午后,当从西市归来的夏霜寒开口和苏逸兴谈起自己在真趣阁里遇到的那位可疑的买家的时候,做事雷厉风行的苏逸兴,当即便安排人手,下去查证了一番裴娉婷现如今的状况。
传回来的事实表明,最近半个多月里,裴娉婷的精神状态一直很不稳定,且频频与江以城爆发非常激烈的冲突。为了能给裴娉婷恢复、调整的时间,江以城将她送回了娘家裴丞相府。而在回到裴家后慢慢得到了一定恢复和纾解的裴娉婷,则提出了前往栖霞山山庄小住几日的要求。
“你今日在真趣阁里见到的那个买家,确实是裴娉婷的人。”面对着查探回来的事实,苏逸兴更为关心的是夏霜寒打算如何进行应对的事情。“那么然后呢?你已经做到知己知彼了,准备怎么个百战不殆法?”
“这就要看裴老丞相的态度了。”
寂静异常的山庄里,和李青岚自食其力地用过了晚饭,随后又等待许久的夏霜寒,终于在夜幕降临之前,等来了由苏逸兴请来亲眼见证事情真相的裴贺明。
面对着不知悔改、罔顾人伦,意欲用那样不齿的手段加害夏霜寒的裴娉婷,裴贺明在气怒交加之余,只感觉到浓浓的失败、无力与倦怠感:他不明白,他这么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为什么会有一个这么阴暗偏狭、丧心病狂的孙女?
面对着一脸沉痛,倍觉痛心疾首的裴贺明,身为受害者的夏霜寒,完全拿不出任何怜悯之情出言安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毕竟,他预备怎么处置裴娉婷,才是夏霜寒现在唯一在意的事情。
“夏家丫头你说吧!”为人做事从来就是“帮理不帮亲”的裴贺明,在必要时刻是个完全可以狠得下手来大义灭亲的人,故而,在裴娉婷这件事上,知道责任全都在自家孙女身上的裴贺明,只想听听看身为受害者的夏霜寒是个什么意见。
走正规途径报官,随后将裴娉婷移交给京兆尹衙门进行裁决与判罚,并不是夏霜寒想要的。毕竟即使裴娉婷罪有应得地受到了处罚,罪不至死的她不肯放下心中对她的恨意,就一定会在将来卷土重来进行反扑。
而且,裴娉婷的入狱不知道会换来江以城怎样疯狂的报复。故而面对着这样后患无穷,必须时时进行提防的未来,一心只想在今日将事情彻底解决的夏霜寒,无论如何也是不会选择采用这样麻烦的手段的。
“相爷,如果我能让裴娉婷放下心中的执念与仇恨,回去本本分分地和江以城过日子,从此以后与我和陆副统领再无任何瓜葛,但前提是她的心智将永远停留在十岁,这么做您能接受么?”
在夏霜寒开口之前,裴贺明已经做好了孙女被送官查办,裴家名声扫地,以及未婚配的孙子孙女们日后难以找到归宿的准备,故而当他听到夏霜寒这番出乎意料的说辞时,一时之间只让他感觉自己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是一瓶致傻药。”说话间从怀中摸出个小瓷瓶来的夏霜寒进一步解释道:“服下它后,服药者将会连发三天三夜的高烧,并在退烧之后永久性的成为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这么一瓶药,您愿意让您的孙女服下么?”
“十岁吗?”抬眼看一眼端坐在夏霜寒身旁的苏逸兴,不用问也知道这瓶药来自何处的裴贺明,伸手接过了小瓷瓶。
老实说,站在裴贺明的立场上来看,夏霜寒提出的这个提议并不是难以接受的。
最近一段日子,面对着明明是因为自己的念念不忘而将婚姻生活搞的一团糟,但却不知反思,只会埋怨家人给她结了一桩永远不能摆脱的婚事的裴娉婷,裴贺明在对其感到失望透顶的同时,已经在心中慢慢彻底放弃这个孙女了。
故而,要让他亲手将面前这个堕落到了难以挽救的程度的孙女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这对裴贺明来说,并不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毕竟,重新成为一个孩子,也就代表她的人生可以重来。裴娉婷一旦成为了一个孩子,就会忘记陆绍云和夏霜寒,不会再在执迷不悟的歧途上越陷越深,直到把自己的性命给搭上。一位“因病烧坏了脑子,变成了孩子”的小姐,于裴家的清誉,以及裴娉婷未婚配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的婚事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更何况十岁的孩子,老实说来也算不上是一个傻子,故而,即使江以城因此而对裴娉婷生出了厌恶,不愿意再与她共度余生了,裴家一直供养着一个长不大的、不会到外面去惹是生非的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寂寥宁静的山庄里,接过夏霜寒递过来的药瓶的裴贺明,在几经犹豫与权衡后,最终决定选择接受夏霜寒的意见,将自己的孙女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只不过他还需要再最后确认几件事:“这药的药效可靠吗,不会害死人吧?还有,神医沈扇仪能不能针对就药物,制作出相应的解药,并以此治好婷儿?”
“相爷请放心,这药的药效绝对就如同我方才所言,除了会让服药者真真正正烧坏自己的脑子成为一个孩童以外,其他什么毒副作用都不会有。毕竟,我并不想给自己惹下一个处理不了的烂摊子。至于这痴傻之症会不会被沈大夫给治好嘛......”
忍下心中涌现的淡笑的夏霜寒严肃道:“烧熟了的肉不可能再回生,所以如果裴小姐想要康复,除非换一个脑子。”
“好,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我来办吧!”裴贺明的这样一句保证,等于为夏霜寒规避了各式各样的后顾之忧:山庄里那些助纣为虐、死有余辜的下人,不需要夏霜寒动手,裴贺明就会帮她处理干净。裴娉婷生病、高烧、留下后遗症的这一系列事情,不需要夏霜寒操心,裴贺明也会将其处理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你这样做未免也太便宜她了!”同认为事情已经彻底解决了,进而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的夏霜寒一起离开山庄的时候,回想起李青岚回禀的那些裴娉婷意欲使用在她身上的手段,苏逸兴只感觉就算是千刀万剐了裴娉婷也不够他消气的。
“其实我对杀人没什么兴趣,活得平和安稳才是我最大的向往。所以,在裴娉婷有那个贼心却一直没那个能力对付我,进而一直没能对我造成真正的损伤的情况下,我着实不想节外生枝,把事情越闹越大。”
对苏逸兴的说辞不以为然的夏霜寒,耸耸肩、撇撇嘴,随即登上了返回襄阳王府的马车。而一墙之隔的山庄里,挣扎不以、痛骂不休的裴娉婷,则被意欲自己的孙女放下一切恩怨情仇从头来过的裴贺明,强行喂下了致傻药。
“唉唉唉,你听说了吗,裴老丞相的嫡亲孙女,那个嫁进了安国公府的裴小姐,因为风寒高烧连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结果把脑子给烧坏了。”
这,是在裴娉婷被灌下致傻药,随后成为一个十岁孩童半个月之后,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随处可闻的、发生在百姓们之间的对话。
“竟然有这种事?我还以为那些因为请不到名医给自己的孩子治病,结果导致孩子因为发热而失明、失聪、失智了的事情,是只会发生在穷人家里的呢!”
“然后呢然后呢,裴家小姐成了一个傻子了,那她的夫君江家少爷还要不要她啊?”
“裴家小姐确实是烧坏了脑子,可是没成傻子,而仅仅只是变成了一个天真活泼的淘气孩子,所以他的夫君并没有嫌弃她。而是在确认她的风寒好了之后,就将她接回府去了。”
相约和芭丽雅一起上街买布,预备在新年到来之前为家人们做几件新衣的夏霜寒,一边挑选着店铺中的布料,一边倾听着一旁几位妇人的谈话,进而禁不住在心中生出了这样一丝感慨:“裴娉婷,放下了那些求而不得的执念,你果然可以让你自己以及我和庭轩,都过得更好。”
已经变成了孩子的裴娉婷,夏霜寒曾经于不日之前遇到过她一次。那个天真柔和地微笑着,亲密地管江以城叫哥哥的裴娉婷,给夏霜寒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面对着自己这位已经成为了孩子的妻子,曾经一度以为他们夫妻俩之间的感情再也挽回不回来了的江以城,将之视作了一个崭新的开始,并竭尽所能地与裴娉婷培养着感情。
而面对着自己身边这位待她极好的丈夫兼哥哥,不再执着地挂念着陆绍云的裴娉婷,也终于将信赖和依恋的感情,给予了她在不日前还恨不得亲手手刃的江以城。
“从今往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了吧!”长长呼出一口气,将前世的这个仇人抛之脑后,满心认为重生回来的自己已经把前世今生的恩恩怨怨全都了结了的夏霜寒,却没想到,不久的将来,正有一个巨大的麻烦在等待着她。
夏霜寒作为一个相信因果有循环,付出与回报必定两两相伴的人,自打重生后就时不时地想起这么个问题:前世的恩怨情仇,老实说在她死后就已经由陆绍云帮她了结了,那么今生,上天给了“前世已了”的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让她作出了这许多的改变,得到了莫大恩惠的她,又该为此付出些什么作为代价呢?
前世在元宵节里过世的父亲和弟弟,夏霜寒已经将他们毫发无伤地救下来了;匆促之间嫁进定国公府,进而导致的婚姻悲剧,陆绍云也用日后入赘夏家的承诺帮她化解了;太后的懿旨赐婚,已经在陆啸清和裴贺明的双重努力下化为无效了;子嗣艰难的病症,也已经被沈扇仪彻底治愈了;甚至于现如今,成功避开裴娉婷为她设置的死劫的夏霜寒,更是已经完全将徐氏和裴娉婷彻底制服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改变,已经将夏霜寒前世的所有遗恨全都消解了。与前世相比,她现如今的生活除了“和苏逸兴和离”这么一个仅存的问题在等待着她去解决以外,臻至尽善尽美的佳境的她,当真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去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可也许正是因为夏霜寒已经了结了前世的所有遗愿的关系吧,在时间进入十月下旬的时候,一种可以称之为重生逆命的代价的东西,开始一点点地在她的身上显现了出来。
十一月初七的夜晚,沐浴之后擦干身子准备更衣的夏霜寒,无意间触及到了自己后背上的大片疤痕。而就在她抚摸着伤疤并进行进一步回忆、思考的时候,意识到了某种发生在她身上的可怕变化的夏霜寒,也因此而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恐慌里。
后背上的疤痕,是在去年元宵节的大火中留下的,这一点,夏霜寒记得非常清楚。可随后养伤、治伤等待伤口痊愈的时日,却在她的记忆中呈现出大段大段的空白。
跳过空白的部分穿插出现的定国公府的场景与画面,以及随后暂时还未出现空白部分的清晰回忆,让夏霜寒推断出了自己重伤后被陆绍云搭救的事实。只不过推断仅仅只能作为推断,因为那些残缺不全的部分,无论她怎么回想都完全想不起来。
如同镂空的雕塑一般,这里缺了一点、那里缺了一点的记忆,让夏霜寒清醒地意识到,她的记忆之所以出现异常,绝不可能是因为病理上的原因引发的大脑病变。毕竟,除开与陆绍云相处的记忆以外,其他与他无关的部分她都可以清楚地回想起来。
为了对自己的情况有一个精确的把控与了解,面上不动声色维持着镇定自若的夏霜寒,开始悄悄地写起了回忆录。随后,接连许多日“今日记录、明日复读”的反复测试与比对,让她对自己记忆缺失的状况有了一个直观、准确的判断。
夏霜寒现如今的记忆,如同两根平行摆放在一起并同时从其两端点火的蜡烛一样:上面的那根蜡烛代表着前世,下面的那根蜡烛代表着今生。
蜡烛的左端,以乙丑年的正月初一作为燃烧的起点;蜡烛的右端,则将点燃火焰的位置设定在了前世夏霜寒身死的那一刻。
当然,尽管今生的蜡烛,其右端因为代表着夏霜寒并未经历的未来,而呈现出不可名状的悬空状态,但剩下的三个烛火,却每日都燃烧缩短着相同的时间长度。
“这下好了,相信等蜡烛燃烧到中点的时候,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有关于庭轩的、在这六年中发生的事情,我都不可能记得了。”
夏霜寒很清楚,自己记忆的消退,就如同当初陆绍云因为她的遇险,而在备受刺激的情况下,获悉前世那些围绕着他们俩发生的事情一样,是不可能通过人为的努力加以控制或进行逆转的。
故而,想明白了这一点,哪怕夏霜寒因为自己奇特的境遇而发生过小小的恐慌与惊讶,她也还是很快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并开始进一步思考,考虑自己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更好地应对这样的事态。
除了和陆绍云相处的片段以外,其他的部分她都可以很清楚地回想起来,这在夏霜寒看来,是一件好事——最起码,如果仅仅只是忘记陆绍云,那么这其实并不会对她的生存造成多大的困难和障碍。只不过,日常生活虽说是不会受影响了,她和陆绍云的感情问题又该怎么办呢?
在夏霜寒看来,感情作为一种情绪,并不属于记忆的范畴,因此它就如同骑马、射箭、凫水等身体能力一样,应当不会因为她的失忆而发生改变和丢失才对。
可是,人和人之间不会有平白无故的爱也不会有平白无故的恨,倘若她把储存在“六年的蜡烛”中的那些,他们之间的事情都给忘记了,陆绍云于她而言,是不是就会停留在她记忆中他最后出现的那一刻呢?
姑且不去考虑今生的时间越过她前世身死的节点后事情会怎么发展,单看她二十三岁之前的记忆,毫无疑问,同众将士一起从边关回来的陆绍云,他那身着银甲、英气勃勃地从朱雀大街上经过的景象,就会是夏霜寒对成年后的他仅有的唯一印象。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尽管这一面之缘让她对他生出了许多好感,但这份好感,却不足以让她不顾一切地嫁给他。在与苏逸兴的“三年之约”期满之前,夏霜寒的记忆蜡烛势必就将燃尽,如此一来,她还会记得自己许下的那个,日后一定会嫁给陆绍云的承诺么?
“左思右想,看来现在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是我破坏与苏逸兴之间的约定,想尽一切办法提前与他和离,并在‘蜡烛’燃尽之前嫁给庭轩。要么,就是我留下来完成三年之约,并将‘重新追求我’的这件事,全部交给庭轩去烦恼。”
让保有前世今生两份记忆的丈夫,去追求已经将丈夫完全忘得一干二净的妻子,姑且不论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对身为丈夫的那个男子太过残忍,但单就随时虎视眈眈的苏逸兴来看,夏霜寒就认为第二条路不可取。
苏逸兴嘴上虽然说着三年之约一到就还她自由,但三年之后他究竟会不会痛快放手,这一点,夏霜寒可根本毫无把握。所以,倘若继续将“襄阳王世子妃”的名头顶下去,苏逸兴是不是就有可能在发现了她的记忆缺失问题后,利用这一点,来给她和陆绍云设下重重障碍,进而阻止她和离出府呢?
失忆的问题,夏霜寒相信就算自己尽了最大的努力,也不可能彻底将其完全瞒住。毕竟,对她和陆绍云之间的感情心中有数的苏逸兴,就生活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每日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对她进行观察,她的反常,早晚是会被他发现的。
“如此说来,岂不是只剩下前面那条路可以走了?可是,走第一条路的难度,并不比走第二条路的难度要小啊!”
在夏霜寒意识到自己开始出现记忆缺失的症状之前,担负着护卫番属国使团入京的任务的陆绍云,就已经出发离京了。故而现阶段,莫说是嫁给陆绍云了,就是想找他商量商量自己的情况,夏霜寒都做不到。
那么,既然现阶段不行,那等过一个月陆绍云回来之后,他们再一起着手谋划提前和离与改嫁的事情行不行呢?答案是不行。
经过自己连日来的记录,夏霜寒意识到了这么一个问题:“蜡烛”两端的三点火苗,其燃烧的速度每日都在加快。详详细细书写的回忆录,已经追不上她每日进行记忆核对的速度了。故而现如今,回忆录已经转变成了更易于把握记忆消失进度的大事时间表。
每日翻看着时间表上的勾勾叉叉,核对自己的记忆还剩下多少的夏霜寒,依据自己的种种标记,大致推断出了“蜡烛完全燃尽”的时间。而令她倍感绝望的是,“蜡烛燃烧”的截止时间,刚好就位于陆绍云归京之前。
“这下可当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尚且来不及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亲口告诉庭轩,他在我的心中就会完全沦落成为一个陌生人。”
无奈讽笑一声,低声喃喃自言自语着将时间表妥善放置起来的夏霜寒,在回到书桌旁坐定后,提起笔来,笔走龙蛇地写下了一封意欲交给陆绍云的信。
而与此同时,同样已经获知了夏霜寒的记忆缺失问题的苏逸兴,则在暗自琢磨着,究竟该怎样利用这件事,达到将夏霜寒永久地留在自己身边的目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