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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杜十七公子真烦人。英华忍住皱眉的念头,客客气气和他打招呼。
看到有人和二小姐说话,三叶嫂子一马当先挤过来,后头几个管家也没客气,高声喊:“劳驾让让。”一瞬间就把英华围在当中。
英华对杜十七笑一笑,说声失陪,掉头就走。
女孩儿孤身出门行走,遇到不熟的人来打招呼,似英华这般打个招呼就走算客气的了。杜十七若是识趣,说声不送,管他自己的事才是正经人。可惜杜十七偏偏放下正事不管,等英华上马掉头,他也上马,跟上来,隔着老远就喊:“王家二娘子,等一等,正好顺路。”
英华没理他。清凉山的大道有那么宽,人来人往,跟着就跟着吧。英华纵马在前,直奔码头。杜十七带着几个随从跟在后头,英华快他就快,英华慢他就慢。柳家和杜家都在码头弄了一个类似驿馆的所在接待贵客。杜家的叫做秋水楼,座落在码头广场正入口处,楼高五层,又大又漂亮,两边廊上挂着彩灯,灯下坐着美伎吹拉弹唱,彩袖纷飞,美人如云,楼前牌坊扎彩帛挂红球,还挂着一个又大又长的匾,写着“秋水共天长一色”七个大字。柳家的叫做“两棵柳树”,就在杜家紧邻,人家大门外都有醒目牌坊,只有柳家门前是两棵极大的柳树,树后高墙大门,站门边朝里头看,只能看到一架大屏风,里头什么都看不见。英华目不斜视进了“两棵柳树”的院门,天长杜十七在自家牌坊下止步,也不进去,就在廊下找了个坐儿,倚红偎翠高调等候。
挂着秦国公大旗的船队缓缓靠岸。英华带着人刚出院门,杜十七已经带着一群豪奴抢在前头接上去,清道儿,铺红毯,起鼓乐,娇滴滴的莺莺燕燕分成两纵队,挺着鼓鼓的胸,扭着俏生生的臀,江南二月底春风还似冰凉的剪刀,美娇娘们罗衣宽袖,还露着白嫩嫩的胳膊,俏生生站两排,万众瞩目啊。码头上搬箱子的,做工的,赶车的,卖花生瓜子零嘴儿的,闲逛看风景的,帮闲找零活的,男男女女都围上来看秋水楼接客。
英华索性就不走了,挑了一棵柳树靠树干上看热闹。
大船上的船工搭好跳板,估计船上人被码头上这个欢迎的架势吓着了,船上的紫衣小校们跑来跑去,好半天,一个红袍银甲的小将带着苦笑从船舱里头出来。杜十七风度翩翩接上去,小将咳了一声,说:“你是李知远?英华妹妹调皮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杜十七笑脸发僵,拱手说:“在下天长杜十七。”
那小将惊了一下,倒退几步,像是有恶狗追他一样,一边喊:“婶婶,不是英华妹妹调皮!”一边连跳几跳,跳回船上脚还崴了一下,直接滚回船舱里头去了。
从船门里涌出来一群娘子军,打头的夫人三十出头,浓眉大眼,一身戎装威风凛凛,一手提着一根鞭子,一边走还一边撸袖子,她身后的夫人们也都是军装,腰间佩刀手中提枪,看上去就像一群关了好几天的母老虎下山。
杜十七扭头看看身后他家那群千娇百媚的娘子军,真心是笑不出来了,摸着鼻子灰溜溜上去唱诺。
秦国公夫人掂着鞭子,把他从上往下看了一遍,又从下朝上瞅了一遍,才道:“这是谁家的小公鸡?一鞭下去怕是就打坏喽,把你带来的那群小母鸡给老娘领走!”
杜十七老老实实转身挥手,让他家那群小母鸡退散。
英华在人群后头笑了个要死。等围观的人散开,她才理理衣裳,大步走到秦国公夫人面前行礼问好,又挨个跟后头的婶婶们问好。
秦国公夫人亲亲热热把英华搂在怀里,问她爹娘好,又心疼她瘦了,把手里那个马鞭儿给她,说:“我们家老夫人亲手给你打的这么个鞭儿,非要叫我捎给你。”
英华好不容易才得机会,挣脱秦国公夫人博爱的怀抱,退开两步笑道:“婶婶是从苏州坐船过来的?可去杭州看过我舅母啦?”
秦国公夫人笑道:“去啦,她那里正收拾行李呢,我把你三个表弟丢给她,我就来寻你娘来了!我们出京时,听说你二哥授游击将军,我是来给你爹娘报喜来了!”
英华在心里算一算,游击将军是从五品上,跟她娘估计的差不多。估计也不大可能给实际的职务,就是个好看的虚衔,将来她二哥打架,能正大光明带几十个家将啦。将来她们家又得过上二哥打架老爹跳脚,她和她娘拉架的鸡飞狗跳的日子啦,这么一想,英华面上就露出微笑,对着秦国公夫人抱拳一谢,笑道:“我二哥的家信还没到呢,多谢婶婶报信。婶婶们是吃杯茶歇歇,还是先去秦国公府新宅瞧一瞧?”
“这船坐的闷气!咱们先去转一转活动活动筋骨。”秦国公夫人豪爽地挥手,说:“备马,咱们赛赛,看你这个新出炉的将军妹子能不能跑得过我这个老婶婶。”
红袍银甲的小将愁眉苦脸凑上来劝:“婶婶,别闹!”
后头过来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婶婶,提着他的膀子跟提小鸡似的就把可怜孩子提起来,跟丢球似的丢船上去了。
两棵柳树那院里拉出来几十匹俊马,一群母老虎夹着英华呼啸而去,在码头留下一地的乱马蹄印子和跌碎的眼珠子。
那个红袍小将灰头灰脸从船上下来,杜十七凑过去跟他打招呼,说:“方才多有得罪,在下天长杜十七,请问少将军是……”
“我知道你是赵元佑的狗腿子,一边去。不是给你们划了块地盘嘛,老老实实回你狗窝里缩着去,咱们用不上你。”小将赶他跟赶苍蝇似的,“别烦小爷。招小爷烦揍你啊。”
天长杜家呀,前朝祖孙三状元,一门十进士的江南望族啊,便是金陵太守见了他十七公子,也只能拱拱手和他平辈见礼好吗。人都说沧州柳家号称沧州王,当家的柳老爷看到他也是客客气气的哇。到秦国公家这位小爷嘴里,就成了赵元佑的狗腿子!虽然做未来太子的狗腿子不丢人,可是官场上还要讲个虚面子好的吧,你干嘛要说的这么赤果果?十七公子的表情跟脸上被狠狠揍了十七拳似的难看。
小将看他笑的比哭还难看,高兴地挺胸收腹站直指挥家将们下行李去了。
秦国公家当众打了天长杜家的脸,效果那是杠杠地。虽然划分新京城地盘时,杜家占的地盘很不错,但是八公除了潘家以外,那几位治私宅都是找的柳家,而且来的都是女将,杜十七干脆都没敢朝边上凑。至于潘家,据说是潘妃回老家洛县养病,官家体谅她从小进宫侍奉先帝不曾奉养父母尊长,打发潘太师全族回洛县和潘妃共享天伦去了。所以呢,新京城只有七座国公府。这七座国公府加上天波府占了新京城东郊好大一块地方,武将们治私宅自然都朝那边去了——真不敢和文臣们靠一块住啊,孩子们出门打个架,把文臣家的孩子打坏怎么赔?还是大老粗们挤一块吧。
本朝大长公主当年还领过娘子军,夫家也是大将军,她老人家的公主府自然不会跟文臣们靠一块,七位国公爷也很给面子,前头给她老人家留下的地方也足够大,她占了那块,姓赵掌兵权的自然也拢这边来了。治私宅是自己掏钱没错,可是当兵的都不是特别讲究那个什么雕梁画栋什么的,住的地方只要整洁体面、高大宽敞就足够了。他们占下了柳家的地盘,文官们能只在那两家的地盘上将就。
文官们吧,住房子讲究个华丽精致,雕栏画栋那是必需的。围墙上扣几个窗,什么宝瓶式海棠式就算了,连窗洞底下的窗沿石上雕的花,都不肯和别家重样。将军府里东窗下种棵树只要冬天不挡太阳夏天有荫凉就使得,到文官们这里,芭蕉梅花青竹各人有各人好的那一口儿,还要避先祖父的讳,还要讨个好彩头。总而言之,杜家盖一栋七进宅院的功夫,柳家盖十栋宅院都没那么费劲。
本来给官儿们盖房子就不是冲着赚钱去的,赚不到钱还要花许多精力,杜家揽总的中书门下两省官署又总是小毛病不断,新京城总管刘大人自家的房子还是杜十七孝敬的呢,他也没跟十七公子客气,把十七公子提出来臭骂了一顿,让他专心给大臣们治私宅去。在赵元佑那一系里,另外提拨了个钱家出来主持两省官署营造事宜。
新京城的三块大饼有向四块大饼的方向发展,杜十七又要打压新出头的钱家,又要尽力奉承文官儿们,也没那个心情跟柳家斗了。柳家替武将们效力很轻松,马上就把主要精力转到了拆地回迁上——富春百姓眼巴巴等了两年了,总算有人出头管他们了。
柳家主事的人是柳三娘,还有个熟知富春本地风俗的王翰林替她谋划,柳家打算在新京城外以五柳镇为样板再建一个新镇,新镇离新京城五十多里远,地价相对便宜,道路铺设好之后,单程用时最多一个时辰,完全可以做到早上坐车出门到新京城逛半圈吃个中饭再逛半圈回家吃晚饭。新镇预留商业街区,建成之后将依照占地的多少返还拆迁户,而且柳家无偿兴建小学教舍,供居住在小镇上的居民孩子上学使用。至于新京城范围内的土地,提供灵活多变的时价现金赎买和返地还屋相结合的办法。被占地的人家可以全部收取现金去价格略低的新城镇买大宅院,还可以土地折算部分现金在新京城盖房子。柳家提供各式宅院样板供暴发的富春地主们选择,还提供去外府外省买田地的导购服务。总而言之,只要你是地主,只要你想买房置地,柳家提供专业服务,把房子和田地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而且价格透明,基本上就赚你一个人工费。柳家二月底把这个消息散出来,三月初一就全府皆知。
富春县的地主们算盘打的也精,新京城的房建好的就摆在那,大家都能去看看,屋舍院落都是窄的,乡下人住惯了大房子,住在新镇的大宅里多舒服,老亲们在一块挤着亲热,离京城远点好啊,正好叫儿孙们远离繁华认真读书。城里留两个商铺租出去,一年全家的穿用都够了。剩下的钱去外府买地,论数量也不会比原本的地少。这个买卖,划算,大小地主们算完,都乐呵呵的。
原地主们腾出来了,新京城空着的大块土地,无数富商等着涌进来投资开店,盖楼居住,利润都在这呢,柳家也不会亏。
三月初五柳家把内定在柳家地盘里的地主们的名单理出来了,在富春县城和曲池府城并周围各县城都张榜公布,请榜上地主到柳家设在富春县衙的办事处写合同,交割地契。名在榜上的地主们欣喜若狂不必细说,大家卷着铺盖带着盒饭到县城排队,又坐着柳家的马车,一队一队去新京城和新镇挑地方盖房子。
那两家还没有动静呢,不在榜上地主们眼睛都红了,就隔一道田埂,人家已经坐着柳家的马车去外府买田去了,他们还在家苦守,杜家怎么还没动静呢?
这日英华早晨去清凉山看工地进度,又和十七公子打了个照面。杜十七看到英华,老远就跑马过来,喊:“王家二娘子止步,杜十七有要事相商。”
英华等他走近,笑道:“我舅舅已经回五柳镇了,杜公子有要事去镇上寻我舅舅说去。”
杜十七笑道:“此事和柳家不相干,只和二娘子有干系,二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英华摇摇头,道:“公事去寻我舅舅说,私事请去三省草堂和我爹爹说。我就是个跑腿的,长辈们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别的事儿我不管。”
“和二娘子的终身大事有关,二娘子也不听一听?”杜十七笑的真诚极了。
“王家二娘子的终身大事遵的是父母之命。十七公子有什么话,请去和家父母说。”英华笑的也十分客气,“大长公主府的前殿今日上梁,舅舅叫我去看看,失陪。”
杜十七候英华走远几步,才慢悠悠道:“听说最近有好几拨人在查三年前泉州的一桩命案,巧的很,我手里恰好有一点东西,说不定——有用。”
英华转身,居高临下,笑道:“有没有用,你说了不算。你如果想拿这些鸡零狗碎来跟我换好处,我只能说,你找错了人。”
“不换好处,白送。”杜十七露出两排白牙,“柳家行事的风格杜十七略知一二,杜家只想结个善缘。”
英华笑了,“我虽为柳家做事,可是我姓王,天长杜家想结善缘,还当去五柳镇,寻我无用。”
“二娘子心善,还请指一条近路。”杜十七拱手做礼,苦笑道:“我是真撑不下去了,我认输。”
英华笑一笑,道:“西湖三月,草长莺飞,值得认输的人去走一走。”
杜十七从怀里取出一个匣儿,随手丢在地下,苦笑着去了。英华命三叶嫂子把那个匣儿捡起来,提着到她娘的书房,当着柳三娘的面就把那匣儿打开。
这个匣儿最上头是一本三年前泉州府学藏书楼的出入登记名册,封皮上略有火焚过的黑斑。柳三娘亲自翻开查看,从年头到年尾都没有李知远的名字,他应当从没去过藏书楼。梅家到泉州赴任是前一年的九月,那一年的一月起,梅家子弟就经常去府学的藏书楼看书。泉州府学和女学相邻,共用一座藏书楼。男女有别,藏书楼每月下旬传供女学学生用。六月之前,每个月的二十日到三十日,都有梅十五娘的名字出现。六月二十三日登记名册上还有梅十五娘的名字,但是自那一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藏书楼了。后头几个月的名单上,梅家子弟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只是频率没有上半年多。
英华歪头看了一会,奇道:“人不对啊。上半年梅家一共有八个人去过,下半年只得五人。那三个人哪里去了?”
“名字抄下来,叫人马上把你姐姐喊来,就说我今日得空,想瞧瞧外孙。”柳三娘最是干脆。英华坐下来把名册前后翻翻,把三个人名记下来。柳三娘吩咐黄莺去接大小姐回趟娘家,回来接着翻寻那个匣儿。底下是泉州府女学守门的登记的女生家里送东西进女学的记录,柳三娘重点翻查六月前后几个月,梅家送东西的规律是三天一次,倒是和梅十五娘同住的那位小姐,四五六七四个月,日日家里都送东西进去。之前之后,或是半个月送一次,或是十天送一次。
柳三娘在那位小姐的名字底下轻轻划了一下,道:“这个女孩儿有问题,闻惠娘?她家境如何,家里跟何人走的近,又嫁到哪家去了,得查她。”
英华把闻惠娘的名字记下来,笑道:“这个别人不晓得,姐姐必定晓得一二。”
少时王瑶华回娘家来,英华把梅家三个人的名字给她看,她脸色就变了,道:“这两个是梅家的八郎和九郎,他俩个是亲兄弟,家里太穷,跟着我公爹到泉州任上想搂点钱,不晓得怎么和萧三老爷搭上线,盗卖消息把萧家,结果萧三老爷损失了几船私货。他两个五月份的时候去看海潮淹死了,四郎说是萧三老爷害了他们的性命,呃——萧三老爷三年前的冬天死了的,听说是萧家内斗弄死的。”
英华看着母亲发愣。柳三娘也愣了一下,指着第三个名字笑道:“那这一个呢?”
“他在梅家排十一。还在咱们家住着呢。”梅瑶华凝神细想,哎呀叫出声,道:“妹妹回避一下,这事我和娘说。”
英华撒娇,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让我听听嘛。”
柳三娘皱眉,说:“滚。”
英华老老实实站起来走出去了。梅瑶华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十一郎这人天生娘娘腔,他爱的是男人。这个梅家人没几个人知道,反正他家里也过得,儿子又多,也不指望他考功名,所以他跟着堂兄弟们在泉州住着,心思也不在读书上,最喜欢写写诗,唱唱词什么的。泉州好男风,作兴认契兄契弟,他就认了个契兄。四郎有一回撞见十一郎和男人亲嘴,拿住了他们,十一郎招认说是结的契兄弟。泉州闹这个的也多,四郎怕闹出来公婆生气,亲戚们脸上不好看,所以他就当没看见,只私底下和我说过。”
柳三娘冷笑一声,问:“他的契兄是和萧家有关系,还是和闻惠娘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