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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温暖又少雪,确易生蝗虫,却又未必是必有蝗灾。也是九哥运气,又叫他撞上这蝗灾了。
蝗灾初发时,当非本朝境内,却是境外。蝗虫将关外草都啃秃了!胡人自是知晓,却没那个好心通报。待蝗虫于境内也生发出来之时,关外将草皮啃得能看见泥土蝗虫亦飞越边关,与境内蝗虫连成一气,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先知道并非当地官员,却是些个农夫。有年纪老人一见铺天盖地蝗虫,便即大惊失色!年轻人看着这蝗虫,不知所措。
唯有幼童,因常捉小虫子来玩,见着蝗虫来还要拍手且笑且叫:“好多蚱蜢!可捉了来喂鸡,养出来鸡可肥哩,又能多下几个鸡蛋,捡了好换些油盐!”当即呼朋引伴,拿着细眼儿竹笼子去捉蝗虫玩。还有几个聪明,却将长裤脱下,两只裤脚儿一扎,把着裤腰撑开了,往空中扑几下,便能将许多只,小心伸手去一只只取了来往笼子里将。个个笑得开怀。
待回到家里,口里将说:“我捉这许多蚱蜢好喂鸡……” 见着长辈个个面如土色,尚不知有甚事,却吓得住了嘴儿。有脾气爆父母,便要将孩子采来打几下儿,将竹笼子往地上一掼,还要踩上两脚,将孩子吓得直哭。
此时此刻,不少人心头忽想起旧年朝廷颁领,征募移民西南屯垦之事。彼时嘲笑这等人没眼光,将熟田抛却反寻荒田,又不屑此等人抛弃父母故居、祖宗坟茔。现想来,心内却生艳羡之情。西南纵穷山恶水,也好过眼下蝗虫成灾。
凡有灾异,总是小民先要受难,哪怕朝廷赈灾,纵官吏清廉不贪,也仅止糊口而已。一旦有个病症,唯死而已。若是遇上一二贪渎,连糊口也无了,先饿死便是老幼妇孺。凡灾必要死许多人,眼下还是一家团聚、几世同堂,半月后能剩几人,已不敢想。
再有一等依附豪强之人,不免愁苦起来。逢灾,但凡不想官逼民反朝廷都要减赋,豪强之家亦要减租;然朝廷多半要赈灾,豪强之家却大半赈不了灾。当地有些见识豪强也是头疼欲裂,逢灾之年,许多小农无法过活,便要贱价售地以度难关,原是趁机发财大好时候儿。然似今年这般大灾,却不敢大发其财,也是恐小民活不下去,要“均贫富”之意。非但不敢狠欺压,还要将佃户田租削减。国家赈灾,可于丰收之地调拨米粮,何等样豪强能田连南北?
蝗虫既成灾,便是极多,又行动迅捷,待地方官察觉不对之时,已是铺天盖地,出门且要使衣裳裹着头脸。地方官吏也一时无法,只得匆忙写折报灾,再寻对策。水灾可迁居高处、疏通河道,旱灾可深打井、往大河取水。蝗灾却令人束手。
民间却又比官吏点子多,短短几日间,各处村落已有供奉起蝗神图。自口里省下些吃食,蒸糕饼、宰牛羊、奉酒水,请蝗神毋为灾。纵子不语怪乱力神,也有些个官吏顶不住这漫天蝗虫,亲往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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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事体大,八百里加急一路传至京中,到得九哥手上,不过区区数日而已。政事堂亦听着消息,各面色凝重,赶往紫宸殿。九哥头日崇庆殿里看着盘儿炸“蚱蜢”,思及京中食蝉蛹风气,再看玉姐时,也不过一笑而已。还笑挟了两只来食,颇觉酥香可口。
今日听着蝗虫为灾,心里只恨昨日不曾将天下蝗虫食才好!
李长泽心里早叫了八百声“晦气”,暗道必是近日不曾与佛祖烧好香,竟又叫他遇着这百年难得一见“好事”。匆匆将事禀报,多一字也不敢提。丁玮满面懊悔,道:“前几日看着他们几个小学生捉着蝗虫玩,我只道他们淘气,臣不能见微知著,以致误了大事,死罪!”
田晃却说了句公道话儿,上前朝九哥一拱手儿道:“纵是先晓得了也于事无益,除非天肯下场透雨。”
田晃说这话时,乃是秉着公心,九哥近来听着“雨”字便觉着戳心,脸儿沉了几分。开口声儿便沉了几分,问道:“如此,该当如何?”也是,蝗灾不似这水旱之灾,初来之时还好应付,成片蝗虫只要现身,不消多时,便甚都不剩下了。吃完一地,便又成群结伴儿地往另一地去,拦都拦不住。
亏得这殿里读书人多,又有几个贤做榜样,咬咬牙,李长泽拱手儿道:“官家,唯今之计,唯有下令捕蝗一途了。”朱震此时才接上来道:“还有赈灾、恤民,今有此变,想来先时议移民屯田之事,却有许多人响应了。请严令地方官员,时刻巡查,毋令因灾生变。”
靳敏亦不甘落后,上前一步道:“只恐百姓内有愚昧顽固者,既不肯迁移、不肯捕蝗。臣尝闻,民间有崇拜蝗神者。”
李长泽半转了脸儿看着靳敏道:“也不须悉数全迁了,区区蝗灾不过一时之事,待时过境迁,北方田地岂不无人耕种了?不肯迁移人,朝廷这一季还赈得起。”言毕,却与九哥换了个眼色,两人心里却想:恐怕靳敏说,近乎实情。口上却不能示弱。
于是九哥颁旨,政事堂令下,即命先前派往北方巡视之御史与太学生,就地招募自愿往西南迁移之民。又下令各地捕蝗。
彼时正当春耕将完,叫蝗虫过境,还能春耕个甚?各地官员便将春耕且放下,贴出告示、派出衙役,往各处乡村宣令。也有已将田地押与人,已无产业,看着家徒四壁,便即收拾行装,欲往西南去。也有家中人口颇多,不能悉数养活,便分出一半人去。也有家中兄弟极多,一朝分家,各成贫民,亦抽着签儿分人前往。此外又有些个依附豪强之佃农,田原便附于豪强之族,又不得赈济,索性携家带口,也要往那处去。
西南垦之地,皆领种稻种,气候又较北方湿热。算着时日,这些个移民过去,年内还能再种一茬稻子,来年口粮便足了。有动身早,今年或可收着两季。
所可为难者,便是靳敏所言,民人皆不敢捕蝗,恐触怒了蝗神,再降大灾。便是有些个官员,虽是读圣贤书,心亦不安,乃至公然抗旨,上书与九哥“请毋为此荒悖之事”。恨得九哥将奏折摔于地下,下令政事堂,督其捕蝗而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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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九哥叫个县令上书气得摔了奏折,却也不曾将这县令如何,只严命其依旨而行而已。生了一肚子气,颇觉坐立难安,看看时辰,便往崇庆殿而来。
玉姐心内颇不自安,她自是不很信这些个鬼神之道,然自九哥登基以来,坏事未免太多了些儿。又,前几日她才炸了几盘儿蝗虫,北方便有灾异,她很有几分疑心,这是蝗虫报复她食其子孙。见了九哥,也小心接了,问他:“怎地又有事儿不成?事已至此,还能坏到何处?且放宽心。”
九哥恨声道:“事已至此,本当共体时艰,如何反有人泄气?”因将县令不肯行令之事说了。
玉姐听他这一说,又见九哥捕蝗之意艰决,便也硬气起来:我便得罪你又如何?第一莫做,第二莫休而已!便与九哥出主意:“这却也好办。”九哥道:“怎生好办?”玉姐笑道:“他一个人纵愿意,能捕多少?总是要靠小民。只要小民愿意,于县令何干?国家禁淫祀,淫祀何时断绝过了?”
九哥道:“你说了这许多,究竟有何妙计?”
玉姐道:“不是我主意,是你原先就有主意。因兼并,要与多出来人寻出路,听命经商,是也不是?商贩又不耕种,他吃饭哪里来哩?他为何肯经商哩?因能赚钱,钱能买米。有利可图而已。今朝廷发米粮,难道是白发?都有手有脚,朝廷又艰难,难道要白养着人?与他们说,一斗蝗虫换一升米!谁个要拦他们吃饭,他们倒要先吃了谁哩!蝗虫又多,捕起来又不难,三尺孩童也能做。”
九哥听了顿时心头一松,笑道:“大妙!”
玉姐胆气愈壮,且说九哥:“蝗虫也能吃哩,前些时日咱吃那个蚱蜢,便是了。你吃着香不香?有了它,还怕饿着了人?”九哥不禁莞尔:“你才晓得?”玉姐道:“蚱蜢种属多哩,也有管蝗虫叫蚱蜢。”九哥听她嘴硬,也不与他争辩,抽身道:“事情紧急,我须与政事堂商议,及早颁下旨去。”
玉姐起来拦着他道:“你且休急,我却有话要说。如今丁太傅有急事,朝廷上下都紧着北方,他们上课也不安生,索性叫他们放几天假,你将大郎带了去罢!他也该晓得你为国不易!”
九哥略一想,点头道:“正是,他也大了,该知道些个事了。”想当初他这般大时,郦玉堂虽不令他看公事,往来见客却也常唤他出去。
玉姐复言:“先前京里也好吃个炸蝉蛹,如今怎不可兴吃炸蚱蜢?收了来,我拿米换。”九哥笑道:“若如它可吃,早下了饥民肚了。”心里却想,这些个怪乱力神之事,僧道说话儿比官府说话儿管用,把这许多银钱与僧道使其弘法,此时正该当叫他们效力了。
当下九哥便命东宫学生放假半月,各各归家,命师傅们将心放于朝政之上,却携章哥来见宰相。章哥初经此事,颇有些跃跃欲试,于宰相面前却不敢失礼,与宰相互揖,又特与丁玮招呼过。九哥指左手边一座令他坐了,这才将玉姐与他说以蝗虫换米之事说将出来。又说蝗虫亦可食,叫北方僧道扬言。
李长泽等面面相觑,又都笑了,李长泽便将一折双手捧上,道:“臣等正要说此事哩,北地郡守亦用此法。虽朝廷下令赈济,他又苦于募不着人捕蝗,便行此计。”九哥展开折子一瞧,也笑了:“真是英雄所见略见了。如此,便可推行?”李长泽等俱点头称是。
应对蝗灾有了些眉目,九哥与政事堂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要商议着安抚民众,因北地灾情,京师米价又上涨,还要平抑。章哥默默听着,只觉着一双肩膀儿上担子越来越沉。
正商议间,兵部那悔不该为做一回媒误了休致华老尚书又来。华老尚书休致折子都写好了,因有陈熙之请,便多留任了些时日,哪知那头联姻婚礼未办,这头胡人又来犯。想也明白,蝗虫又不会分你是哪家田地树木,见着了便都啃了!于天朝,是啃食青苗树木,于胡人是啃秃了青草。
天朝耕织,粟米等可存放数年,胡人畜牲,牛羊一日不食则饥。虽蝗群已飞远,然相较迁往旁处草场放牧与南侵劫掠,还是后者收获多。想天朝惯例,陈熙已入京,边关无悍将,正好打它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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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前头又遇燃眉之急,玉姐却于慈寿殿里听着太皇太后说:“国家有灾,我心何安?将我份例减半,省些儿与官家分忧罢。”端是深明大义。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九哥这个皇帝做得挺苦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