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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踩进门来,听素姐嚎啕:“河里有鬼,我再不投河了。”脚下不由打滑,小茶儿几乎没扶住她,还是朵儿扶着了,盖因小茶儿也是脚下一滑,待听素姐又说:“吓煞人。”朵儿也双腿一软。
玉姐本是一心来劝慰外祖母,暂将打听来之事抛下,现听她这般说,心中滋味难辨了起来。素姐却一手抱着秀英,一手将林老安人衣襟拉住,不断诉说彼时形状之可怖。玉姐强忍着听了,对这外祖母,已无话可说。
林老安人近来心力交瘁,大半是因着素姐,丈夫过世三、四年,自家身子也不如前,一朝西去,素姐要以何为生?以她之禀性,不消二、三年,怕连自身也能叫人拐骗卖了去。素姐所可倚者,唯有女儿女婿,然她又做出这等糊涂事体来,秀英夫妇心中难免有芥蒂。
这等担心却是连秀英都不能明说,林老安人头半晌与吴妈妈略说了两句:“秀英见她娘都脸儿不是脸儿,那还是亲娘,何况孙女婿?且错素姐,竟险些要点头,我玉姐姓洪不姓程,她越发不知道规矩了,只要自家一个‘怜贫惜弱’良善名声儿,却要坑苦孩子。孙女婿足有半月儿不曾与她打照面儿问好了罢?她还梦里哩!”
吴妈妈亦实难为素姐辩解,且素姐家中素无威信,吴妈妈也懒待为她出头儿,只劝林老安人:“秀姐儿是个有良心,断不会不管亲娘,且有金哥,姑爷也要看孩子面儿。”林老安人道:“难道玉姐不是他家孩儿?我都生气,姑爷能不气?也不怪人生气哩,她胆儿肥了,敢管人家事了!咱家不过是老太公世时对他略好些,还拐他做了上门女婿,他帮衬家中这些年,又把金哥与我,早经还清了,偏素姐这死丫头不晓事,还要得罪人,将情份儿磨光,日后可怎么办?”
愁了一回,吴妈妈又劝:“为今只好您老为她圆回来了,厚待玉姐金哥。”
一语提醒了林老安人:“是哩!我也这般想,我便早早为玉姐备一份厚厚添妆,比她娘也不差,死前便前与玉姐,也赎我心中愧疚,谁叫那个孽障是我生养呢?我若去了,家中无人看顾,错眼不见许也叫这孽障败坏光了,不如先与我玉姐,也不枉她家里这些年,又遇上这糟心事。金哥又是她兄弟,她又岂会不看顾?有洪家,素姐再不着调儿,金哥也不至没人指点。”
说做便做,这程家户主是素姐,实则一应财物俱林老安人掌中,素姐止有些儿私房而已。当下林老安人将随身携带之地契房契账册皆取了来,与吴妈妈商议:“拿哪些儿与玉姐好?”主仆两个商议一回,林老安人又拣出一座仓栈、一处铺子,咬牙将十顷上等好田与十顷中等田地也分出来,叹道:“我再与她补上三百银子,也能看了。”
吴妈妈道:“哎哎呀,岂止是能看?寻常人家,一份嫁妆又能有多少哩?难得是这些田,上哪处寻这连作一片好田来?有钱也买不着。”
林老安人道:“不将孙女婿怒气抹平,便留得下来、守得了,素姐日子也难过哩。但有事,他当出七分力便出个五分,也怪不得人家。我只怕他不收哩,肯收便是肯将此节暂放下不题,真不收,便是心里真恼了。待我悄悄儿与玉姐才好。”
吴妈妈眼睛一转,拍手道:“正是,明着给倒像是拿钱来买平安,是小瞧了姑爷。暗中贴补,方显愧意,姑爷才能心领,且交与玉姐,也是交与程家血脉。”吴妈妈未之语,乃是防着洪谦万一纳妾蓄婢再有庶出,便是交与秀英,秀英也不好意思一文不与庶子。
林老安人道:“有那个孽障,我不定何时气死哩,我且写个字儿。回城我还活着,与她到衙里将这些交割了,我若死了,你拿便拿出来,总是与了玉姐。素姐后半生方有着落。往常我总说太公对人太好,今番知道为甚要对人这般好了。”
吴妈妈磨墨,林老安人写了字据,另取一只匣子装了书契,将把小铜锁儿锁了,却将钥匙系一条汗巾子上,拴自家腰里。
忙完这些便觉乏,略吃了半碗饭,止喝一碗汤,便睡下了。要醒未醒之间,外头传来素姐落水之事。林老安人梦中惊出一身冷汗,起得急时,眼前一片漆黑,吴妈妈与迎儿忙上来搀扶了,打水与她洗脸,睡前头上簪子取了下来,现都未及重插上。
待林老安人赶到,素姐已经救回。林老安人问了前因后果,焚香跪地哭禀:“娘子要午睡,打发我也去睡,睡着朦胧间觉着不对,一抬眼,娘子便不见了,正要找间,外间已架了娘子回来,说是失足落水。也不知是怎么出去。”
林老安人与秀英看素姐时,早吐了水,躺着等郎中,秀英问她哪处不舒坦,她也说不分明,林老安人走上前去,素姐不由分说,一手抱住一开,便开始哭她害怕。林老安人这才听明,原来她不是落水,倒是要投河!林老安人眼前一黑,一时竟是骂也骂不出来——投河你还怕鬼?
秀英挣脱了,张罗着给素姐换干净衣裳,又擦头发、换干净铺盖,安排素姐躺下。
外面迎儿跑来道:“郎中来了。”林老安人下死力捂住素姐嘴:“闭嘴!不许说话!”乃请郎中来。一搭脉,不过是受了惊吓,风邪入体,开了张方子,拿去煎药。
素姐叫林老安人吓住了,不敢多言,煎了药来,也哆嗦着捧着喝了。玉姐皱一皱眉,一拉林老安人后摆,又伸指戳戳秀英腰眼儿。两人一回头,玉姐朝她们丢一眼色,两人看素姐喝完药,怯生生使被盖了头,不一时睡着了,便与玉姐出来。
出得门来,玉姐道:“爹前头谢救了阿婆人哩,咱先休往那里头去,且去娘那里吃盏茶,等爹消息罢咧。”便扶林老安人往秀英房里坐了,小喜取了井里放西瓜来,三人皆无人去吃它。玉姐道:“这一闹,四邻都知道哩,好说不好听,须有个交待。阿婆是为甚落水,咱家说了,免得他人乱猜。”
林老安人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事理儿,恁多书并没有白读。”
秀英恨声道:“总不能说她想不开要投河罢?说出去多难听哩?人难道不要猜是为甚?一传二传,不定传出甚样离奇故事来,”说着由不住也要哭,“我怎地摊上这样个娘?”
这话说得极重,深究也算不孝,然林老安人深以为然,玉姐不指责于她。玉姐拿眼只管将两个长辈来看,林老安人道,“你有甚主意?”
玉姐道:“阿婆午睡叫魇着了,今备下香烛,往祖坟上烧两刀纸。且传话儿,家下女人皆不许日落后往河边去,恐出事,许能圆了过去。”
林老安人道:“便就这样。”
秀英无奈,只得使人传出话去,说是:“午睡叫魇着了。”又大张旗鼓,往祖坟上烧纸。方圆了这一场,只这乡间从此便有些怪谈,道是妇道人家阴气重,日落往水边去,易叫不干净东西缠上,不数日便要生出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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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祖孙三个定下计来,那头洪谦已先行谢过这盛凯,并未曾问这盛凯居处,只命捧砚、来安两个送他一送,二人回来,自知盛凯家何处。自写了帖儿,又命人急往江州买办几样礼物,好登门拜访。
办完这些,方往秀英处来,知女人们已想了遮掩之法,洪谦也赞这法子妙:“我还说须防有人说出那不好听言语来,如此这般,纵有事,也有限了。”林老安人又夸是玉姐所想法子,洪谦且喜且怜,所喜者是女儿机敏,所怜者是她不得不与素姐善后。
里屋金哥又醒,不见父母,哼哼着要哭闹,秀英等忙去看金哥,洪谦自往书房里去。书桌前坐了半晌,也无心读书,闷坐出神。晚饭也用得闷闷,心里不得不怨这位岳母实是个祸头子。此情此景,秀英欲待说两句素姐无错,实也说不出口,只把金哥抱来作遮掩,且说:“从此不令玉姐总往那间去。”
洪谦沉吟半晌,方道:“多接老安人过来看金哥罢。”秀英便知此事已过,然洪谦于素姐,也只剩些儿面子情,一丝尊敬也无了。
次日往江州买礼物到来,秀英拣看一番,见无差错,重又包好,洪谦使人往盛家送了拜帖。次日洪谦便亲往致谢,令捧砚、平安抬了礼物,洪谦自乘一匹马,往盛家去。
到得盛家,见崭砖瓦房,大门也是油。盛凯早亲自门外迎候,两人同是秀才,然盛凯年幼,洪谦长他十余岁,盛凯家中尚有父母,是以亲自来迎。两人寒暄几句,盛凯便请洪谦入内。
洪谦步入盛家,两眼余光一瞄,只见这庭院极干净,因孝中,很是素净。前厅摆着桌椅等木器,墙上挂几幅画儿,洪谦是识货人,因见这些东西比自家摆得也不算差了。
再往里行,方是盛父所居之正房,房之左是盛父书房。房内几盆好兰花,江州城里卖也要几十贯,盛父见洪谦注目,且得意为洪谦解说,如何浇水,浇多少,又如何修剪,且有怎样窍门儿,十分雅致。
洪谦次便往盛凯书房去说话,一路从中至东,但见修饰渐少,花不见,止有几竿植竹子。书房内也是有书无花,器具简洁。洪谦又谢过盛凯一回,两人说一回文章事,洪谦觉这小秀才年纪小虽,文章上钻研比自己竟不差,邀他常往家中来。
盛凯道:“我身上有孝,因祖父孝,当服一年。却是忌讳哩。”
洪谦道:“子不语怪乱力神。”他乡间,可与论文章者止苏先生与玉姐。苏先生是他八百辈子冤家投胎,指点起来固有进益,相处起来互相倒牙。玉姐却是女孩子,年纪又小,秀才试多是讽诵,苏先生说她或能考得过并非虚言。然至举人试,又要做策、又要做诗,她便差了火候。城中还有几个同年,又有纪主簿也是举人出身,倒好说话,乡间实是寂寞如初雪。
次日盛凯便来回访,因这乡下地方,便止有这两个秀才,盛凯自思与其闭门造车,不如与洪谦探讨一二。便携了自家两篇文章,来与洪谦相会。洪谦正读书,秀英听闻盛凯来了,悄夹道里藏身看了一眼,见这小秀才生得斯文俊秀,进退有度,不由动念:生得好,又有出息,倒是个好女婿。
那头盛凯不知已有个妇人要做他岳母,止与“洪世兄”说着文章:“策倒好做,诗却难。”
冷不丁儿听着身后门板响,一抬头,却是苏先生一手捋须,一手曲指敲门。
洪谦转过身来,苏先生立时将敲门手儿往身后一背,作驾云神仙状,悠悠然踱了步子来:“原来有客?”
苏先生看洪谦不如玉姐,然玉姐终是女孩家,再伶俐也做不得官、当不了朝,苏先生教也用心教,心中颇恨恨。恰天上掉下个盛小郎,生得好、文章好,妙是人品好,路见不平,水中捞人。苏先生看人先重品德,不免见猎心喜,要与这盛凯搭上一线。
苏先生实诚人儿,肚里没那弯肠子,想不出甚样偶遇巧合,直统统进了来,将两人文篇一番点评。他当世大儒,出言不说醍醐灌顶也是耳目一,盛凯大喜,渐与苏先生说得投契。洪谦撇着嘴儿,斜着眼睛,时不时对苏先生一挑眉,怪模怪样,苏先生也忍了。
秀英安排下午饭,使人来请,又留盛凯吃饭:“使人往府上说一声儿,留下用饭罢,粗茶淡饭不成招待。”盛凯与苏先生说得投契,也想留下,后半晌接着说话,便应了。
饭是香糯米蒸荷叶饭,安排下烧鹅猪蹄鲜鱼羊肉,摘瓜菜,极鲜鲫鱼豆腐汤,袁妈妈拿出好手段,还使花妮上菜时来说:“此时鲫鱼不肥了,只好拿来做个汤儿。”此时守孝,没数百年前那般严苛,一些油星儿也不得沾。
秀英又没安排下酒来,只叫上茶,苏先生、洪谦肚里赞一声,盛凯也暗思,这家真个周到。这等相聚之宴,便无食不言规矩了,虽无推杯换盏,却也是雅谑非常。
用过饭,苏先生与盛凯都无昼寝之“陋习”,洪谦少不得饮一盏浓茶陪他们。却是闲言说孝,洪谦因说:“小受大走”。苏先生便道:“盖不知何大何小?总不至父母只会扬鞭罢?倒不如一体孝顺了。”洪谦道:“只因自家蠢,分不清何时该受该时该走,便要一体挨了,实是为掩智之不足也。真是蠢人自有蠢办法。”
盛凯听得呆了。
直说到日将西沉,盛凯意犹未却也起身告辞:“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恨不能联榻长谈。今日却实是搅扰了,晚辈还须回家与父母问安。”
苏先生因起这爱才之心,听洪谦说:“改日往府上请教。”便也说一句:“得空也休忘了老夫。”却是不端架子。
盛凯笑应了,洪谦送他出门,苏先生却踱回收拾与他住小院子里,尚着墙院儿低着头,一道走,一道念念有辞:“因智不足?则大者为大?何者为小?” 凡院子当有个门儿,他便顺着墙根儿,溜过院门儿,又沿着墙外墙儿走,不合墙边有一老树,苏先生一时不查,一头撞将上去。
那头洪谦送盛凯出门,正门首做别,不防玉姐与朵儿、小茶儿三个过来了。玉姐手里拿着草茎编蚱蜢,小茶儿拎着虾笼,朵儿拎着草茎穿鳃一条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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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为庆祝明天下午就开始放端午假了,明天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