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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春林街暴雨倾盆。
雨水顺着风浇灌在咖啡厅的落地窗上,一阵猛过一阵,将店内店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谁看谁都是模糊的。
天色太过阴黑,以至于早8点晦暗得像凌晨。咖啡厅里灯火通明,客人却很稀落,老板打着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招呼着店员往靠窗的一桌送餐点。
“早上好,一杯马式浓调黑咖,一杯热巧。”服务生将托盘里的东西一样样放下来,“两份松子酥皮馅饼,一份煎肉蔬果卷,还差一杯热牛奶,稍后给你们送过来。”
“早上好,谢谢。”林原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跟服务生还打了个招呼。
他今天难得没穿白大褂,只穿了一件米色外套和牛仔裤,显得比之前高挑年轻许多,看着还有些不习惯。
“今天早上我本来可以睡个回笼觉的。”他耷拉着眼皮冲对面坐着的两人说。
服务生已经走远了,他们坐着的位置周围都空着,雨稍急一点都能盖过他们的声音,除了他们自己,其他人都听不见。
“这好像是你订的时间,林医生。”燕绥之提醒了一句,手里的银匙搅动着黑咖啡。
林原似乎被店长传染了,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他抹了抹眼角泛出的生理性泪花,目光在燕绥之和顾晏之间打了个来回,道:“我是处理一个研究报告睡得晚,你们两个怎么也跟一晚上没睡似的。”
说话间,服务生又端着托盘来了,“蜂蜜牛奶,热的。”
燕大教授眼睛都不眨就开始说瞎话,“我是因为隔壁院子里的猫闹了一晚上,太吵。”
然而隔壁的猫早就被人道处理过了,冤得不行,要知道自己这么被污蔑,准得挠花某些人的脸。
燕绥之自己胡编乱造了个理由,又开始坑害别人,“至于顾老师为什么也没睡好,我就不清楚了。”
顾晏瞥了他一眼,直接将他端起来的黑咖啡截了过去,把那杯蜂蜜牛奶搁在他面前,冲林原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楼上的住户不消停,扰人睡眠。”
燕·楼上的住户·绥之:“……”
林原哪懂他们这些哑谜,听了顾晏的话还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理解理解,我楼上那位大概天天在家打篮球联赛,还不铺地毯。”
服务生最后又来了一趟,搁下餐厅赠送的一小份鲜果。
“好了,几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按铃叫我,我就不打扰了,用餐愉快。”他说完点点头就离开了。
直到确认不会再有闲杂人靠近,三人这才心照不宣地奔向正题。
林原说:“聊之前,我需要先确认一下——”
他手指在燕绥之和顾晏之间来回指了两下,“你们之间,该知道的都知道?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我需要有个数,也好清楚这个聊天能聊到什么程度。”
这话说是“你们”,其实问的就是燕绥之。
燕绥之毫不避讳,笑着道:“没有需要回避的,我能听的他都能听。”
林原点了点头,“好。”
其实他刚才的问话已经表明了他的身份和立场,一是他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二是他跟燕绥之和顾晏并不对立,甚至是为他们考虑的。
燕绥之老老实实地喝了一口蜂蜜牛奶,问道:“我的基因修正是你做的?”
林原:“是我。”
“所以当初是你从酒店把我弄出来的,这个智能机也是你留的?包括假身份,绑定的资产卡,还有那张单程飞梭票?”
“不全是。”
“什么意思?”燕绥之疑问道,“还有别人?”
林原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终于精神了一些,他轻轻吐了一口气,道:“其实是这样的——”
“那时候有一位长辈,算是我曾经的老师吧,托我帮一下这个忙。”林原说,“其实最初我不太想乱蹚浑水,我是救人的,不是帮别人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的,尤其还是在未经登记和授权的前提下,很容易出纰漏。”
“那你为什么后来又改主意了?”
“因为知道了需要修正的人是你。”林原说。
这话听着就很奇怪了,燕绥之开始重新打量林原,“我们之前认识吗?我对人脸的记忆应该不算差,但是确实不记得你。”
“确实不认识,不过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林原说,“因为我弟弟。”
“你弟弟?”
“确切地说并不是亲弟弟,是我旧领居家的儿子,他母亲跟我母亲沾着远亲。”
远得不能再远的关系,除了姓氏一样,就再找不出任何相似的点了。
林原对那对邻居最深的印象就是总有吵不完的架,屋里永远是鸡飞狗跳,隔三差五就能听见碗碟摔砸的声音。那时候林原自己还在念中学,每天早晚乘快轨往来于两点之间。十次回到家,起码能有八次会在楼道里捡到邻居的儿子。
那时候那个孩子顶多五六岁,就坐在楼道台阶上呜呜地哭。
邻居家的争执隔着密码门听见,林原也不好把哭着的孩子强行塞进门,就只好领回自己家。给点零食,给点玩具,那孩子就慢慢开心起来。
领的次数多了,那孩子几乎就成了他半个弟弟,就连他爸妈都这么说。
但林原一家并不是常住的,他们在那里住了几年就搬走了。搬家不可能拉着邻居一起,那之后的几年,林原再见到那个弟弟的机会就骤然减少。
关系日渐疏远起来,以后可能也再没什么交集了。
那时候的林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结果没几年他就听说老邻居家出了事。
男主人中年之后遭遇危机,酗酒越来越严重,原本只是吵闹的关系,慢慢发展成动手,一次比一次严重。十岁刚出头的儿子为了护住妈,也总是一道遭受拳打脚踢。
“我有几回碰见他,他脸上身上都带是伤,让人挺不好受的。”林原说。
那段时间里他跟那个弟弟的联系又多了起来,试着给他处理过很多伤口,慢慢就成了熟练工。那时候刚好要升大学,他干脆就选择了学医。
林原上大学的第一年,那个弟弟13岁,他的母亲忍无可忍在一次毒打中冲进厨房抽了一把水果刀……
“他母亲的案子是你接的。”林原看向燕绥之,“很多年前的事情,你可能记不得了。”
这么多年来,燕绥之接过的大大小小的案子太多,林原没提之前,燕绥之确实不记得还有那么一桩案子,听他提了几句后,倒是被勾出一些模糊的回忆。
“有点印象。”燕绥之说。
“如果不是你的话,他母亲当时的境况会很麻烦。”林原道,“那之后我那位弟弟就非常崇拜你,但他很腼腆,不好意思跟别人说,就总跟我念叨,还说以后大学也要学法。”
燕绥之莞尔:“学了么?”
林原轻轻摇了一下头,“没有,他有遗传性的病症,你知道的,赫兰星那一带这种情况不少见。那时候的基因修正手术可不像现在成功率这么高,作为治疗手段还很不成熟,死在手术台上的不少见。”
燕绥之略微出神了一瞬,垂着目光“嗯”了一声,“确实不少。”
那位弟弟过世的时候,林原大学还没彻底毕业,在医院轮岗实习,还没定下明确的方向。从那之后,他就钉在了基因大楼。
不过即便他再怎么学有所成,再怎么完善基因设备,再怎么提高手术成功率,那个曾经让他们一家都跟着心疼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这是我愿意蹚一下浑水的原因。”林原的语气温和但笃定,“我那个弟弟有点傻,总对我们家说好人有好报,后来也总这么说你。这些年在医院呆久了,对我来说不知道算好事还是坏事,见多了生离死别,有意外的有人为的,自己都变得麻木起来,好像不麻木一点都做不稳手上的活。但可能被他念叨多了的缘故,那句话我其实也挺信的。或者说不是信,是希望。我希望好人有好报……所以怎么可能对你袖手旁观。”
“谢谢。”
“那倒不用。”林原道,“我夹了一点私心的,倒希望你别太介意。”
燕绥之没反应过来:“什么私心?”
“你的假名,我私心用了弟弟的名字。”
“你弟弟的名字?”燕绥之揪着模糊的印象回忆了一番,“我记得你弟弟不叫这个,记错了?”
“没记错,他原本叫盛野。后来改成了他母亲的姓,跟我母亲算一家,姓阮。”
燕绥之了然。
听了林原的初衷,他忽地想起了在酒城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有些感慨,又有些没好气:“别的不说,演技是真的厉害,当初我烫了脚去你诊室,你那反应活像根本不认识我。”
林原干笑着摆了摆手,“没那演技没那演技,不是装的,是真没认出来。基因修正起效和失效不一样,不会立刻有反应,得有几天缓冲过程。我当时给你做完修正术就走了,确实不知道修正完成之后你的长相。”
那天在酒城,他是真的没认出来燕绥之是谁。
还是在光脑上点开病患诊疗单的时候,他才看到“阮野”这个名字,然后恍然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
那一瞬间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就好像他跟弟弟阮野只是联系渐疏,多年没碰面。他忙于工作,而阮野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沿着生命线继续悄然长大。然后某年某月某个上午或下午,懒懒的阳光顺着窗子爬进诊室,他碰巧接到一个来就诊的年轻男生,也许有点小毛小病,但三五天就能好,无伤大雅。
他会看着诊疗单上的名字一愣,然后大笑起来,说,“好久不见,差点儿认不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