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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楼在数日后关闭,鸨母和人贩子被当街斩首。碧玉得知这一切时,已无回天之力。
“雷曲和杜升死了。”申屠瑾说出这话的语气如同在说,“今日阳光很好。”
“什么?”碧玉有些随意地回了一句,像是意识到什么,回头问道,“他们都是谁?”
两人本是一前一后在园子里散着步,这时都停了脚。
申屠瑾嘴角一漾,拂开手边的枝叶,“是把你卖到淮扬的那两个人贩子。”
她愣愣地看着他,立即想起那一壮一瘦的男人,神情竟变得凄惶起来,“这又何必?我甚至都不曾留意他们的名姓。”
“你总是这样听天由命、任由摆布吗?”他手上的力道稍稍一重,“咔嚓”一声折断了长春花的枝蔓,声音像岩石一样坚硬,阴冷一笑,“我还让人杀掉了碧落楼里的鸨母。”
碧玉感到心头泛起一片浓重的阴影,低声说:“这样的杀戮只会增添我的罪恶……
“他们毕竟是恶人,我以为你会高兴。”申屠瑾抢先一步说。
“可他们都罪不当死……最大的错只是生在了乱世,而这个乱世——”她恨恨地对上他眼中怨忿的光,“恰巧是你们带来的。”
申屠瑾先是岑寂了一下,继而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冷冷凝视着她,“你就不想知道那个幕后主使的人是谁?她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什么都不愿去做计较。”碧玉的音调逐渐微弱,从地上拾起那段断枝,深有感触地说:“你们都是天潢贵胄,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可是再恶的人,也会有妻儿老小,也会在一些人心中不可替代……你又何必斩尽杀绝?”
“你这份悲天悯人的心意,旁人听了,会笑的。”申屠瑾毫不客气地说,“包括一心想陷害你的人在内,没人会愧疚,只会释然。”
碧玉折过身去,忽然问:“殿下现在还喜欢长啸吗?”
申屠瑾不明她的用意所在,据实而答:“很久不了。”
“你曾说过,长啸之声可寄相思、可舒积郁、可澄心智……如今,你不信感情,料想早没了相思……心似铁石,哪会积郁在胸?倒是囊括天下之志变得触目惊心,可又为何弃了长啸之好?”
“难得你还记得这样清晰……许久之前的事,很多我都回想不起,更别说这种琐碎之事……碧玉,我们都改变了很多,没法再回到过去,你的念念不忘让我疲惫……”申屠瑾唇边的空气开始有些凝滞,“我知道这淮南王府留不住你,可我又不能让你离开……再三权衡之下,我有一个决定。”
“你说便是。”她想表现得轻松些。
“我府上有一小妾,前些日子难产而死,留下一名男婴……”他察看着碧玉脸上的神色,隐去那些自以为不值一提的细节,郑重地说:“我想将他过继于你,这样你后半生也算有了依靠……你带着他,到淮南国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去——我唯一的条件就是你不能离开我这淮南国半分半厘。”
碧玉只觉心上的希望像是被点亮了一些,这样的安排正是她乐于接受的,欣然笑了一笑,“我也只有一个条件——无论任何人,都不要让他找到我。”
申屠瑾点点头,上前轻轻地拥了她一下,“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任何人找到你,尤其是那些以爱为名、陷你于苦海中的人。”他似乎暗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宽泛而谈。
“好,一言为定。”
几月后,当碧玉怀抱着那个柔若无骨的小婴孩儿走出淮南王府时,夏日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阳光算不得炙热,却也将山峦和河流慢慢点燃,她的心中火一般燃烧起来,很快将过往悉数烧尽。
马车带着一个浴火重生的人缓缓向前驶去,红尘太长,是她走不完的距离。身后突然有啸声响起,悠远清越,曲折奔放……她凝神聆听,明明还是一样的长啸之声,可当初的感动和惊喜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漫长的宁静。
“……我听你的长啸声,像空中的大雁盘旋低鸣,让人伤怀;又像是电闪雷鸣后的大雨倾盆,人的心也被淋透了……可在余音缭绕里,又觉得万物复归平静、草长莺飞,似乎先前的感触都只是昙花一现般的错觉……”他一字都不曾遗忘,当年那个聪慧美丽的女子如此评价。
风沙又起,这幽州的天忽明忽暗,有着野兽一般的血盆大口……
“……追我呀,追我呀,你跑得像只偷懒的兔子……”她们本可以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追逐下去……“你叫什么名字?”他轻轻一问,打破了这一切……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我不愿意她受到同样的凌辱……”他口中的“她”是谁?为什么“她”就受不得半点儿凌辱,自己却要这般轻贱地祈求爱怜?
……
“……你只是长得跟大将军的一位故人有几分相似罢了,你觉得他是真心爱着你?别傻了,你没法与她相比,充其量只是一件粗制滥造的仿制品……”凛凛曾对她流露出这样的不屑,这话伤得她肝肠俱裂……
“……这下正主要被大将军接回来了,他那么急切、不顾生死,我都开始替你担心……你是想做自己,还是想继续做她,恐怕都由不得你选,倒不如——”灿珠这样在她耳边小声提示……
……
“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她慌着神,狠命摇着最好姐妹的肩膀,想求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回答。
“都已经做了,还去想这许多做什么?爱一个人,本就是一件自私的事情……”好姐妹的嘴唇一开一合,后面说了些什么她已然记不清……
“……只是,要卖去哪里?”
“淮扬。”
“为什么要是淮扬?”她不解地问。
“那是大将军最不容易找到的地方。”灿珠显出少有的精明,齿间寒光一闪,“淮南王与东海王有深仇,自是与大将军也不共戴天,他的地盘,大将军自然是要忌惮的。
……她更不会忘记自己与人贩子雷曲、杜升之间的对话,那是她一生中经营过的最大阴谋:
“我的一位远方表姐,名叫碧玉,行为不检,命中克夫,是个不祥人,又与我素有积怨。前些日子来信说要投奔于我,我怕沾染了她的晦气,本想给些财物劝说她离开,又怕她不肯安定,会打起大将军的主意……实在忍无可忍,所以想劳烦两位,替我好生安置她。”她摆出的架势有模有样,似乎真是一位天生的贵妇。
“这等水性杨花、不知好歹的妇人,实在可恶。小的愿为夫人效犬马之劳,只是斗胆一问,夫人想如何安置法?”狡猾的雷曲假装义愤填膺。
她傲慢一笑,“你二人是做什么的,心中有数……我当然要仰仗二位的老本行才行……”
“小的愚昧,还请夫人明示。”壮汉杜升或许是真不明白。
“把她卖到淮扬去,那可是有名的烟花之地。她这种人,缺的就是被人践踏、被人轻视的体验——我也是想帮她长点记性,让她看明白自己。”她说出的话把自己吓了一跳,这样歹毒的用心是一直都潜藏在她心底吗?
“夫人真可谓用心良苦。”这是褒扬?
“……不过她终究是我的表姐,我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绝,你二人买通青楼里最红的姑娘,让她将表姐收为奴婢……事成之后,带着她的另一份卖身契回来见我,我好把剩下一半的酬劳付给你们。记住,此事不宜张扬……毕竟是我的表姐,传出去不知内情的人要乱嚼舌根了,大将军听到了定会恼火,他若怪罪下来,你们二人恐怕小命难保。”她软硬兼施,使出的手腕不可谓不高明。
……
“……碧落楼……”她得偿所愿后,莫名一笑,“真是应景的地方。”
……凉月躺在病榻上足足数日,她生了一种奇怪的病,大小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能开了保命的方子,一天一天拖延下去,可死神的脚步还是渐渐逼近。人在弥留之际,总会不受控制地试图将一段又一段破碎的往事串联而起。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说着,温热的液体顺着眼角沁入枕芯。
“你何错之有?好好养病就是。”樊枫走到她床头,温煦若风。
她为这声音而喜,咽泪装欢,努力笑得灿然些,“你来了。”双肘奋力支撑了一下,竟然想起身。
樊枫赶紧按下她,声音平稳,“说了很多次了,好好休息着。”
她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樊枫的胳膊,顿时泪水充盈了眼眶,“我就要离开了……这点我明白……我只是病了,脑子并没有坏掉……”无力笑笑,又说:“……都是我的错,以为只要她不在了,我就能成为她,填满你心中的那个位置。”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樊枫僵直着脊背,声线犹如刀刻般硬朗。
“……碧玉她……她在淮扬碧落楼……”凉月猛地抽回了手,猝然向后倒去,留下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心念着注定是劫的人,却忽视、辜负身边真心待你的人……我实在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