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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枫离府后不久,申屠玥的书房内上演了另一出对话。
“卫邈,申屠甬居心不良,以‘皇太弟’之位为饵,想诱我上钩……我岂会着他的道?不过正好给了我一个不错的契机——他想一箭数雕,我正好给他来个口蜜腹剑……”申屠玥眼中带着鄙夷,继续说:“……我假意应允了他,与他沆瀣一气……他想让我鼓动樊枫将‘乌桓骑兵’尽数出动,以解燃眉之急,可那只是他的急……我岂会遂了他的心意?”
卫邈面无表情地说:“樊将军年少、心志高,认定热血洒边疆就是豪迈……此次正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他只怕会全力以赴。”
申屠玥眼中有近似妩媚的颜色,嘴唇轻轻一动,“他跟我三哥倒像是一路人,说话的神情和语气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可惜,正如你所说他年轻气盛,这些年走过的路又过于顺畅了些……他还没有太强的戒心……”
“殿下是否已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向樊将军挑明,说服他积蓄实力?”
申屠玥点了一下头,意犹未尽,“我嘱咐他认清形势,不要尽忠尽错了地方……另外,我有更重要的计划……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三哥申屠奕一直是我心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我打算凭借这次机会将他打压下去,使其再无翻身的可能……这次应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就全看他了:胜了,固然好,他的虚名再深一重,申屠甬怒火再高一丈;败了,则更好,我从中受益最多……”
“殿下是否想让长沙王死?”卫邈在说到“死”字时,寒铁一般的脸上闪过千锤百炼后逐渐冰冷的火光,“他若死了,您的视野里将会更加宽广,不会再有那么有乌云或是光环碍着眼。”
申屠玥出人意料地摇头,言语中有着微弱却复杂的悲伤,“我的确不想他成为我前行的绊脚石,但仅仅如此,我并不想他死……他已经很受人景仰了,若在这个时候死去,恰是我成就了他。”
沉静了一会儿,悲伤越积越浓,“我只想他身败名裂、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而已……更何况,假亦真,真亦假……我对他多少是有一些兄弟情义的,那些日子,我与他像亲兄弟一般……只是,这种微不足道的感情,并不能左右我的决定……人们常言,名利最是廉价虚浮,可在我看来,唯有名利百世不休,兄弟之情又如何,生在皇家,就避免不了相互暗算,与其让我在最后关头绝望,倒不如早些让他人认清这个真相……”
卫邈缄默不语,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痛了。
一些时日之后,长沙王府。
“杨鹄,形势如何?”申屠奕正一脸焦虑,见杨鹄来报,不等他开口,先一步问。
“大王,战事危急……武陵王旦以大将邹商为前锋,领兵六万,出函谷关东向洛阳;溱河王夕纠集国兵,屯集朝歌,任命李翔为前锋都督,南向洛阳;新野公亲率鲜卑骑兵和一支偏师,直逼十三里桥……”杨鹄据实而报,并无恐惧泄气之色。
“他们来得远比我们预料得快……”申屠奕恨恨一笑,“地方诸王合纵连横,权柄隆于朝廷,不在边陲藩卫国土,只知意气用事、自相残杀,陷江山于兵火……叛军战鼓喧天,倾巢而来,如进无人之地,几乎没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实在令我申屠家先人蒙羞。”
“大王,不如派臣等杀出城去,跟这帮流寇正面交锋,杀个你死我活……这洛阳城里有的是精兵强将,还怕这群乌合之众?”杨鹄气不过,按捺不住说。
“我们手上现在只有部分禁卫军可以调集,长沙国兵怕是鞭长莫及……樊枫挑了千名‘乌桓骑兵’打先锋……我这里还有一些家将府兵……另外,我已颁下令去,征集了城内所有的年轻平民男子、朝臣及世家大族府上的男丁,赦免奴隶、招入军中……虽然人数上不占优势,可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固守城池,定能将对方耗得灯枯油尽……他们造了这么大的声势,怕的就是久拖不决……”申屠奕的眼睛炯炯有神,像是不知疲惫。
“殿下,臣有一计。”秦墨思虑良久,终于开口说话。
“秦先生请讲。”
“围魏救赵。”秦墨直截了当说了四个字,“雍州刺史刘扬为人正直果敢,明识大体,治下的兵力足以抗衡起事的二王,大王为何不给他下一道诏书,令他发兵秦州,武陵王与溱河王的封地都在秦州境内……另外,秘密派出信使前往凉州,说服静观事变的刺史范椑,臣知道,这范椑与御史中丞王濛私交甚笃……若范椑能与刘扬联合,东西夹攻二王封地……武陵王与溱河王必然班师回救……”
“是条妙计。”申屠奕把目光投向杨鹄,“杨将军认为如何?还是依旧执意要冲出城去以暴制暴?”
杨鹄有些憨厚地笑了笑,“臣总觉得像秦先生这么绕来绕去,不如痛痛快快干一仗,虽死犹生。”
秦墨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假意不满,“你怎么成天把个‘死’字挂在嘴边……也不怕冲撞了人……明明有更好的解决方法,总想着动粗……”
“我就是个粗人,这么多年,老秦你还没看明白吗?”杨鹄像是受了委屈。
秦墨哈哈一笑,“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可是杨鹄,别人只看到你的粗线条,我却发现你偶尔也心细如发。”
申屠奕也笑笑,“秦先生莫要取笑他了,就像大愚者实则大智,我们的杨鹄将军心中脉络分明,少去许多纷扰,比你我都要自在得多。”
“大王,臣……”杨鹄想要分辨几句,却又不知该检讨还是认可,话就这么悬着。
申屠奕还是笑,可明显犯愁,“御史中丞王濛是王淓的长兄,我待王淓冷淡,他怕是不会应允此事,即使假意应酬下来,也不会尽了全力。”
秦墨浅浅吸了一口气,举重若轻,“王侧妃的心意都在小殿下身上……小殿下聪颖纯真,颇具世子资质……大王若能从全局出发,势必会有一个双方妥协的结果。”
申屠奕倚着靠背说:“我的确疼爱炽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超过了钧儿……可是,他那飞扬跋扈的母亲却是我心头的刺。”
夜静悄悄的,王淓却并不感到孤独——在这寝殿里,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始终都是这么寂静无声。
她早已习惯。
申屠奕犹豫了一番,还是绷着脸进了房门。
“你在做什么?”他开口就带了一阵冷风。
“还能做什么?发呆而已。”王淓丝毫不带惊讶,更无欢喜。
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儿。
王淓起身,为申屠奕斟了一杯酒。
“我想喝杯热茶。”申屠奕伸手去倒茶,“你这里的酒我始终喝不惯。”
“可我这里的酒跟齐澜、花钿她们房里的一模一样。”王淓冷笑着说,故意不提碧玉。
“大概很多事情是由心情来决定。”申屠奕坦言。
“你从来没对我说过半句甜言蜜语,即便都是假的,你仍旧吝惜着。”王淓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明明知道,女子爱听温暖的话,不会去在乎真假。”
申屠奕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清俊的脸上掠过一丝鄙夷,“假的,有什么好?真话伤人,可却是在尊重人。”
“包括你的指责、嘲讽?也是一种尊重?”王淓反问,“如果这就是你的尊重,我宁愿永远活在你的唾弃中。”
“你不要无理取闹……我不是来与你争吵的。”
“那你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是要与我畅谈国家大事吗?”
“正是。”申屠奕提高声音,尖锐入耳。
王淓的目光一下变得黯淡无光。
“我想来看看炽儿……”申屠奕觉察出自己的过分,平和着语调说,“可惜他被乳娘抱走了,我不想吵醒他。”
王淓抬眼,眼眶微红,“他前几日一直吵着要见你,这会儿你来了,他却睡熟了。”像是替炽儿惋惜,又为自己慢慢续酒。
申屠奕按住她倒酒的手,“这酒虽然味道不醇,但后劲十足……你常喝这种酒?”
“既然是喝酒,没有劲头还要它做什么?又不是清茶水……”王淓推开他的手,继续往酒杯里倒,“不喝得醉一点,又怎能睡得着,这夜又长又冷……洛阳居然比兖州还冷……”
申屠奕心一软,拿过酒壶,“今晚我陪你喝几杯。”
“你不怕喝醉,待会儿想走都走不了?”
“我没说一定要走。”
王淓楞了一下,眼眶更红了,置起气来,“你说吧,我知道你有事情——我不值得你无缘无故来看望。”
“我一直对你不上心,遭忌恨也是自然的事情,只是——”申屠奕忽然觉得难以开口。
“我一个妇人,帮不了你什么,你是否有事想请我父兄从中斡旋?”心明如镜。
“既然你已猜到,我也不用再遮掩……目前,确有一事,十分棘手……”申屠奕喝了一口杯中酒,细细说。
听完申屠奕的话,王淓不假思索地说:“……这样的事情,本就属长兄臣子之职,他若为了私人恩怨如此狭隘,形同自掘坟墓,须知城破之时,也是众人断头之日……”
这番话不由得让申屠奕对王淓刮目相看,他笑笑,“你能这样通达,我深感欣慰,甚至还牵出愧疚来……我原以为你会借着这次机会……”
“让你选炽儿做世子。”王淓抢过话去,笑了,“我现在想得很明白……你能册立炽儿做嗣子,我当然高兴;可你若立了别人,那也同样是炽儿的兄弟……我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你会因为宠爱某一房妾室的缘故,爱屋及乌……”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担心我会偏袒着玉妃和钿妃。”申屠奕又喝了一口酒,慢慢说,“钿妃的身体你知道,她很难生育……而玉妃她,始终差那么一点儿运气……即便将来生下小王子,我也不会册立他为世子——身为一方藩王并不是一件真正让人快乐的事情……”
“你对玉妃的偏心也算到了极致,我的嫉妒心都开始感到乏味了……”王淓眼里的泪光淡淡的,一如她的语气,“不过你为什么如此确信,玉妃她只是缺了些运气,而不是别的人为的原因?”
申屠奕一惊,脱口而出,“难道有人从中作梗?”
王淓摇摇头,“我并不敢肯定,只是觉得事情蹊跷:我是一个生养过的女人,对很多细节格外敏感——玉妃容光焕发得有些不正常,她像是越来越……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冥思苦想,还是无法用语言形容。
“你别着急,慢慢想,静静心。”申屠奕不再催促她,摸了摸她的额头。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身上本来有着固定的精气神,可它们像是失去了均衡,都浮在外表上,薄薄一层,若隐若现……整个人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脸上的光比月亮还皎洁——这让我想起宫中已故的樊贵嫔……”
王淓的话让人感觉瘆得慌。
申屠奕只觉五脏六腑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