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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一切慢慢重归宁静。
长沙城郊一座宅院里。
碧玉坐在申屠奕身旁,申屠奕正在剥一个橘子,神情专注得有些过分。
“你是故意装作听不见我说话的吧?”碧玉小声说,眼神里有些忧伤,“我还是想回清远山去,我不想去别的地方……洛阳怕是比日头还远……”
“可你忍心离开我吗?”申屠奕放下手中的橘子,直视碧玉,“我们已经说好的事情,怎么又反悔?”
“我……我还是很矛盾,很害怕……”
“你怕什么?”他轻轻地揽住碧玉。
“我总觉得我会连累你,我们……而且我的父母亲,他们这些年清清静静,过着远离喧嚣的日子,我担心他们的安危……”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答应过你,不会让你们一家受到任何威胁和伤害,你还是不信我吗?”
“不是。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天上的鸟,我是水里的鱼,我们有着天渊之别,是不会有交集的。”碧玉说得很轻,像是不想让申屠奕听到。
申屠奕心里涌上一阵心酸,语调也是轻轻的,“傻丫头,鸟能戏水,鱼能跃身,它们怎么会没有交集呢?”
碧玉不言语。
“碧玉,我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活了下来,只是为了能与你长相厮守……若是知道你这么犹豫,我就不该再见你……洛阳城里有的是漂亮姑娘,我应该不会寂寞……”申屠奕说起气话来。
“大王……”碧玉唤了一声,像是要打断他的话。
申屠奕勉强笑了笑,“我真的拿你没办法,求不是,不求不是,心都要掏出来了,你还是装作无动于衷……我现在把自己降得很低,你知道男子的心胸陡然降了下来,是什么体会?简直比女子还无助,女子能哭能闹还可以用上吊吓唬人,可我们不行,我们得强忍着,肩头要抗起的事情一桩不能落下……”
碧玉低了头,柔声说:“我没有你说的那么无情……我不是正在跟你商量吗?你若是实在不依,我不是还得听从你的。”
“你早该这么说,害我无端生气。”申屠奕转瞬间态度就软了下来,在他和碧玉的感情上,他开始像个孩子般斤斤计较。
申屠奕拿起剥了半边的橘子,“贡橘很甜,我剥给你吃。”
碧玉伸手搂了楼申屠奕的脖子,申屠奕笑话道:“还敢说要离开我,明明黏我黏得厉害。下次再说,我叫人给你把小嘴缝上。”
碧玉红了脸,轻叹了一声。跟许多女子一样,在要嫁人之前,总会有无数的心事萦绕于怀,总是禁不住去担心未知的生活,生怕今天的任何一个举动和决策都会成为若干年后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或错误。
“日子我都请人看过了。其实我不在意日子,我巴不得早一天把你娶回去,免得夜长梦多,你总变卦。”申屠奕温柔地说。
碧玉冲他笑了笑,“今天最后一次,以后不会了。”
“对不起,碧玉。”申屠奕突然神色严肃起来,“我只能娶你为妾。”
碧玉笑着戳了一下申屠奕的鼻尖,“其实就是做你的丫鬟,我也是愿意的。”
申屠奕紧紧拥住碧玉,郑重而坚决地说:“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妻子,不是伺候我的角色。我会把你风风光光娶回府去。我要让整个长沙郡都知道,我娶了一位深爱的女子。”
那一天终于到来。一生中只有那么一天。碧玉像往常一样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小心翼翼,她梳理发丝的手甚至有些颤抖,眉形也始终没描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母亲阮氏站在身旁,似乎有些愧疚,她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把女儿生得倾国倾城、颠倒众生。
碧玉忍不住笑了,却又马上假装气恼:“母亲,您是在嘲笑女儿相貌丑陋吗?”梁牧、阮氏都笑了出声,“哪里,哪里,我女儿哪里难看?难看的话能进得去那万人景仰的长沙王府?”梁牧脱口而出……气氛却骤然改变了,最近的日子梁牧夫妇都只是默默地张罗着,而尽量回避正面谈及碧玉嫁给长沙王这件事情,直到此刻已无法回避。很多时候无法回避的事恰恰成了旁人眼中无上的荣耀。
阮氏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立马扭过头去,像是怕碧玉看见。梁牧叹了一口气:“都是命运,百年前就安排好了,谁能躲得过自己的命运呢?是好,是坏,全凭自己的心……”,像是安慰着阮氏,又像是安慰着碧玉,更像是安慰着他自己。
申屠奕派来迎亲的人早早在外等候。所谓的吉时,就是碧玉披上盖头,走出房门的那一刹那。碧玉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那些热闹与喧嚣似乎与她无关。
前来迎亲的人是杨鹄,关于申屠奕和碧玉的种种,自一开始他便既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此刻也不由得跟着激动起来。他是真心替申屠奕高兴,那个躺在床榻上昏迷不清之际,还在轻声叫着“碧玉”的男子,哪里是位尊贵非常的皇室贵胄,不过是天底下最为普通的男子而已。
申屠奕没有亏待碧玉。礼数周到,场面热闹,长沙郡内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了,他们纷纷道贺,相互寒暄,申屠奕的笑声、推辞声、答谢声得当而生动,风范自成……这似乎不该是一个庶妃应有的待遇。事后,碧玉从房中丫鬟隋夜来口中得知,几年前王妃嫁入这长沙王府的时候,只比这略微隆重。碧玉听后心里不是滋味,暗想申屠奕为了她是不是有过力排众议的时候,自己果然在拖累他。
碧玉在刚进王府的近半年里,只见过长沙王妃李书婉两次。一次是新婚过后,申屠奕带着她去给王妃请安,另一次则是在迁往洛阳的前夕。那是一个素淡的女人,默默地绽放着美丽,因为信奉佛教,终年茹素清修,纤细的手指下流淌着平和悠远的琴声。申屠奕对她很客气,客气得每一句话都是不变的节奏。后来,碧玉无意中听到议论,王妃李书婉竟是不爱申屠奕的。
她是申屠奕的姨母收养的女儿,本也是名门之后,无奈家中突生变故。在嫁给申屠奕前,李书婉的心早有归属,或许也曾有过抗争,或许只是平淡地选择了接受……大婚之夜,李书婉对申屠奕说自己不能生育,且笃信教义,恐不能尽为妻之道,申屠奕只说了一句话:“我尊重你”,起身,便去了书房。
碧玉的新婚之夜,则是另一番景象。申屠奕头戴爵弁、玄衣缥裳,坐在碧玉身边,一边握紧她的手,一边笑着责骂婚礼的繁文缛节……他看着碧玉,满眼的柔情……
申屠奕把精致的糕点喂到碧玉嘴里,入口即化的香甜立刻在唇齿间散开……他对碧玉说:“碧玉,喝了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了。虽不能给你王妃的名分,可有了这次仪式,府上府下都掂量得出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以后,在这王府,只有一个人敢欺负你……那就是我……”说完,开心地大笑起来,去取杯盏……
对于几乎没有喝过酒的碧玉来说,交杯酒的味道芬芳而苦涩,或许是因为不胜酒力的缘故,碧玉的脸上犹如烧霞一般,始终不见消褪……申屠奕看着他,目光开始滚烫起来,碧玉下意识地往床沿边挪,申屠奕大笑,凑近碧玉说:“你已经嫁给我了,难道仍旧不让我碰吗?”碧玉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我怕。”
“怕什么?我最懂怜香惜玉了。”申屠奕又笑,笑声结束,语气霸道起来,“今天你不能折磨我,我要定了。”碧玉的耳根都开始发烫,她不发一言,轻轻去推申屠奕,申屠奕却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他的嘴里有淡淡的酒香,目光像躲在云雾里的月亮一样朦胧神秘,却又突然探出头来,瞬间惊艳。
碧玉整个人像棉絮一样,轻轻飘飘,柔软洁白,她嗓子有些干,她想开口说话,却不敢睁开眼睛,这时她听见申屠奕低沉极富磁性的声音,熟悉却又杂着几分陌生,他说,“会有一点儿疼”……
碧玉和申屠奕的第一次温存很短,申屠奕如他所说,是个极其怜香惜玉的人,他看了看碧玉身下的白色绢布,上面悄无声息地开出了一朵红色梅花。他吻了吻碧玉的额头,将她拥进臂弯里,开始回忆初遇的情景:“那个时候的你,装扮极为朴素,但也没能掩盖住那份空灵和婉约。你不是绝顶美丽,绝顶美丽的女子多半俗气,不能像你一样秀而不媚,清而不幽。我游戏人间惯了,忽然有种牵肠挂肚的感觉,这让我很不适应,但同时,我却暗暗欣喜,我一直都希望有人能改变我,不,是我能为他人改变。很幸运,我遇到了你。”任何女子听了这样的话,恐怕心都会酥、会醉。碧玉陶醉在这更长的温存里。
窗外,皓月如银,月色澄澈。
没人知道也没人关心这个夜晚花钿是如何度过的,她盯着蜡烛发呆,蜡油一滴滴往下滑落,光越来越暗……花钿还是坐在那里,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乏,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不”,她摇摇头,若是真抽空了麻木了倒也罢,自己明明浑身都在痛,却无药可医。
申屠奕真的只是多娶了一房妾妃吗?跟自己身份、地位都完全一样的妾妃吗?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花了那么大的心思、讲了那么大的排场,只是在娶一个妾吗?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他如此……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子而已。隋夜来已经告诉她了,新妃并不比自己美丽很多,看上去也不像温婉可人到能把大王这样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的地步。“她一定是懂得巫术。”夜来一脸认真地揣测。花钿心里清楚,这世上哪有巫术能让人得到满满的真爱。可她还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夜来的说法。
花钿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这样漫长而又冷清的夜,自己怕是要尽快去适应、去习惯,因为它将在以后的生活里成为自己最忠诚的伴侣。她看了看窗外,又是一个令人生厌的月夜,月光澄清得可怕,像水银一样倾泻在地面上,水银明明有毒,却还带着明亮耀眼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