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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阳公主带着薛楚儿进了宫,在蓬莱殿里见了郭太后。郭太后仍旧坐在那张铺着熊皮的大椅子里,好像已经坐了很久很久。
李畅走过去,忽然伏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
念云幽幽地看着她,“畅儿,哀家不信,你也不信,对不对?”
李畅点点头,又摇摇头,哽咽不能言。
她不信,可是她的夫君的的确确就是在战场上失踪,她不知该怎么安慰自己。
郭念云拍拍她的手,站起来:“畅儿,这么些年来,委屈你了。如今你和楚儿膝下也没有子嗣,香火无法承继,倘若三哥哥真的出了事,后半辈子,总归还是要有个靠头才好。”
李畅抬起迷蒙的泪眼看着她,“太后娘娘的意思是……”
郭念云缓缓道:“哀家看着大哥膝下孩子多,模样也生得好,想着同你们商量商量,从大哥那边过继一个孩子来。挑一个年纪小些的,本就是血脉相连,跟着也能养得亲。你的意思如何?”
若是三哥哥不在了,李畅的日子,当真不知道该怎么过才好。过去的几十年里,她又是个一心全扑在郭鏦身上的,连同京城里的贵妇人交际都几乎不曾有过。
李畅沉默了片刻,看了看薛楚儿,“如此……畅听从太后娘娘的安排,谢太后娘娘挂心。”
郭念云轻叹一声,“畅儿,你是我们郭家的人,从前你一向是唤我姐姐的。”
“姐姐。”想起少年的事,李畅的眼圈又红了起来。这些年来她进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婚后见到念云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如今她做了太后,成了大明宫里最尊贵的女人,还能为她着想,李畅心里不是没有几分感动的。
“姐姐,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你打算派多少人去成德战场上搜救?”
郭念云缓缓摇了摇头,“畅儿,你冷静一些。”
薛楚儿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见状忽然寒声问道:“太后娘娘,你口口声声说在意三郎,三郎这一辈子待你,也比待我和公主都要好。现在他生死不明,是最需要你出手的时候,你却要冷眼旁观,连援手都不施么?”
这样的口诛笔伐,句句诛心,念云知道,她说的都是对的。现在也许是郭鏦最需要她出手的时候,她却没有办法出手,没有办法派兵。
她想说,从京城到成德战场,即使是派最精锐的骑兵部队,快马加鞭,也需四五天的时间。而这四五天,已经错过了搜寻救人的最佳时机。
可是话梗在喉咙里,她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太过于理智,有太多的权衡,说出来,只会亵渎她的愧疚。
她不能派兵去的真正原因,只有郭铸知道,长安城中如今已经层层布防,这也就是为什么当初就没能给三哥哥很多兵力。
而现在,更不能动,牵一发就必定会动全身。
恒儿如今的病情越来越危急,说不定哪天就会忽然出现意料之外的状况,她不得不如此,不得不谨慎再谨慎。
对不起,三哥哥,你这一生,为我肯舍弃一切,甚至不惜与天地君王社稷,与这世间的一切作对。可我不能,此时我身处在这样的位置上,终究放不下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放不下大唐。
郭念云眼中含泪,颤抖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是,你说得对,哀家,对不住三哥哥。”
薛楚儿冷哼一声:“你不去,我去!我这就带郭家的暗卫前往成德战场上,太后娘娘,你不要再装什么姐妹情深,我只希望你不要出手阻拦!”
郭家的暗卫,有一半在郭铸手里,还有一半由郭鏦控制。他去出征的时候并没有带上这些人,他到那个时候,还是想着要多留一些人在京中保护她的。
此时薛楚儿能调动的,也就是之前掌握在郭鏦手里的那些人。而郭铸手里的,恐怕她现在不能动,郭铸也不会让她动,他还要留着护佑郭家的安全。
郭太后没有说话,看着薛楚儿冲出蓬莱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长叹了一口气。
李畅虽然这些年来远离了宫禁,但她到底是宫里出去的人,在这样深重的悲伤里尚未完全失去理智。
“姐姐,可是有苦衷?”
郭念云缓缓看着她,“畅儿,你多善良,这个时候,也就你还相信我是有苦衷的。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能告诉任何人。畅儿,你相信我,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三哥哥出事。”
李畅将头靠在念云肩上,“畅儿信你。”
次日,郭太后召见大哥郭铸,同他说了自己的意思,郭铸其实也早有此意,当下便叫了自家的六个儿子进宫来面见太后。
郭太后挑选了年纪最右的郭仲韬,当着她的面拜见了嫡母李畅,回头又在郭铸的主持下,更改了郭家的玉牒,正式过继到郭鏦名下。
其实三哥哥的香火,是有人承继的,可惜那个孩子,自始至终都不能叫他一声阿爷,甚至根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三哥哥,对不起,在这个时候,我还是只能守着大唐,不能为你冒险。
薛楚儿从蓬莱殿回去以后就匆匆出发,带领郭家的部分暗卫,前往成德战场上去寻找郭鏦。
这边郭太后强忍着悲痛,每日上朝。而李恒的病情因为加重,开始偶尔不能上朝,但并没有在朝中公开,只说陛下偶感风寒。
但没过几天,倒是有一个好消息传来,梁御医命人带了一封信,和一瓶药水,以及一些草药回来,告诉她,很可能已经找到了能治愈陛下的良药。
制出药以后,为了赶时间,梁御医把药的用法用量和注意事项一一详细地写了下来,命脚力最快的侍卫给送进了大明宫,而他自己,据说还在后面慢慢走。郭太后对此十分理解,毕竟他年纪大了,这样急急忙忙地赶路,他肯定是吃不消的。
有了药,就有了希望。
郭太后命亲信的御医给陛下诊视以后,按照梁御医的方法给陛下煎药服药,虽然梁御医千辛万苦,但她还是惴惴不安的。既然是一种罕见的病,那么到底这种药能不能真正有效,谁也不知道。
待药煎好,郭太后亲自跟着御医来到了紫宸殿,看着李恒把药喝下去,这才惴惴不安地问他感觉如何。
那御医连忙行礼道:“太后娘娘太过于急躁了,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凡人服药,都是要些时候才能显出药效来的,娘娘这便问陛下感觉如何,恐是无用,不如先去歇息,看看明日如何。”
郭太后摇摇头,“不,哀家不放心,哀家就在这儿看折子罢。”
她守在紫宸殿,御医也不敢离开,两个御医轮流仔细看护着李恒,生怕有半点闪失。
到了夜间,李恒忽然发起烧来。
梁御医的方子和用法上都没有写病人服药以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这两个御医也不知道这发烧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也不敢轻易给服别的药,只得命宫女拿了冷毛巾给他降温。
李恒烧得很厉害,一条冷毛巾没一会儿就热了,郭太后折子也看不下去,焦急地守在他身边。
他虽然发着烧,但不知道为什么,神志还不算十分迷糊,尚能清醒地说话。
郭太后握着他的手,“恒儿,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哀家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听见了吗?”
李恒嘴角扯出一点笑容,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回握她的手,“母亲,生死有命,不可强求。若是儿子此次在劫难逃,也只得继续拜托母亲……”
郭太后连忙用另一只手去捂他的嘴,“不要说这样的话,哀家不听……”
李恒于是住了嘴,想了想,道:“母亲,儿子有个请求,还望母亲能够答应。”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你说罢。”
李恒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母亲,这些日子儿子思来想去,儿子的这一世,即使身为大唐的帝王,日子也过得并不开心。前朝里针锋相对,朝中的臣子后宫争争斗斗,从不知是否有人对儿子真心。”
他顿了顿,“母亲,这个皇帝,儿子做得好累。”
郭太后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皇位,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争得头破血流,倘若他站在朝堂上说出这番话来,也不知道将掀起多大的血雨腥风。他的意思是,他不想做这个皇帝了?
“若是宁儿还在,这个皇位哀家绝不会给你来坐。可是恒儿,如今你已经坐上去,你不做这个皇帝,哀家怎么办?”
李恒艰难地摇了摇头,“母亲,还有四弟,就算四弟不成,还有……母亲,就算是母亲效仿武后临朝称制,儿子也是支持的。”
郭太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临朝称制,这不可能。
“恒儿,你再考虑考虑……”
李恒坚定地摇头:“母亲,儿子已经考虑了很久很久。倘若是落落还在,也许为了她,儿子也愿意勉强自己,至少能和她并肩作战。可是这段日子以来,儿子没有一天不生活在痛苦之中。母亲,儿子若是好了,这条命也是捡来的,请允许儿子这一次不孝……”
他说了这么多,有些疲惫,艰难地靠在榻上喘气。郭太后背过身去,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
她和李淳的江山啊,该如何是好?
一夜无眠,李恒终于耐不住,昏睡过去。郭太后对外宣称陛下有小疾,她独自上朝,破天荒地命光王跟在她后面听政议政。
到了晌午,御医那边传来消息,说陛下已经醒来了。
郭太后顾不得别的,甚至管不了茴香在身后一叠声地叫她,提着衣摆就跑去了紫宸殿。
几个御医跪在地上,见她来了,都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启禀太后娘娘,陛下洪福齐天!”
郭太后悬着的心稍微有了些着落,十分惊喜,又有些难以置信,“你们说的是真的,陛下的病已经无碍了么?”
御医道:“正是,臣等查看陛下的脉象,已经平稳,只是还需要将养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