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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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秦雪衣白日里去那个偏僻的院子里练拳扎马步,晚上就溜到宫婢们的舍房,与绿玉挤在一起睡,其他的宫婢们都替她瞒着,不叫别人知道,一时间倒是相安无事,秦雪衣过了两天的安生日子。

    岂料最后还是叫桂嬷嬷知道了,秦雪衣晚上再去跳窗时,就发现窗被锁了,她心中疑惑,敲了敲窗,小声叫道:“绿玉,绿玉。”

    里面传来了绿玉压低的声音,紧张道:“郡主,嬷嬷把门窗都要锁上了,恐怕她是知道了,您晚上不能再睡在这里。”

    她悄声道:“窗台下的缝隙里,有一把锁匙,您拿上,往东边回廊走,走到尽头有一座闲置的院子,您去那里歇下便是,不会有人知道的。”

    秦雪衣在墙缝里摸了摸,果然摸出了一把钥匙,她举起烛台,照着绿玉说的,顺着回廊走到尽头,那里确实有一座院子,安安静静的,唯有门头上挂着两盏灯笼,光线昏暗。

    未免引人注意,她吹灭了烛火,举步向前,拿出钥匙来时,秦雪衣发现这门却是虚掩的,许是绿玉记岔了。

    她便将钥匙塞了回去,悄摸着进了院子,院子里是点着灯笼的,只是不太亮,一眼望去,树影重重,秦雪衣转了一圈,好容易才寻到了主屋,推门进去了。

    屋里也是点着灯的,烛光朦胧,她今日练了一天的拳,这时候便觉得分外疲累,打了一个呵欠,将烛火吹熄,摸着黑爬上了床。

    床还挺软,被子暖呼呼的,还带着香,睡意袭来,秦雪衣迷迷糊糊地感慨,绿玉真贤惠啊,连被子都给暖好了,若她是个男人,就要把她娶回家去。

    啧,可惜她少了一样东西。

    夜色渐深,远处的小径上,一行三人正往前走,打头的那个身着藏青色衣裳,上绣赤红色花纹,眉目丽,斜飞的眉压着一双潋滟的凤目,她的神色冷清,灯笼的光芒给她的面孔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好似暖玉一般,倒给她添了几分烟火气。

    等到了院子门口时,林白鹿与段成玉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燕明卿径自推门而入,之后门被关上了。

    段成玉打了一个呵欠,道:“殿下歇下了,我们也回吧。”

    林白鹿提着灯笼,两人又一并往来时的路走回去。

    院子里的光线不甚明亮,燕明卿熟悉这里,即便是没有光,她也能找到路,空气寂静无声,只听得冷风从树梢间呼啸而过,卷起几片枯黄的叶子来。

    在宿寒宫中,长公主的住处,一旦到了晚上,是不需要宫人值守的,若无吩咐,甚至不许宫人们进入,所以宫婢和太监们在傍晚时候就会把一切准备妥当。

    等到了寝殿时,燕明卿顿了一下,今日一反往常,殿内黑漆漆的,竟是没有点灯。

    恐怕是哪个粗心的宫人忘了,燕明卿在这里住了多年,自然清楚其中的布局,闭着眼睛都能走,遂也懒得去点灯了,径自去侧殿沐浴之后,才披着外裳回来,走到窗边。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落下来,清冷而皎洁,她的鼻尖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苦气味,那是独属于药的味道。

    燕明卿伸手打开桌上的食盒,里面放着一只药碗,黑漆漆的,是满满一碗药汤,苦涩的难闻气味愈发浓烈了。

    令她五脏六腑都忍不住要为之翻腾起来,燕明卿十几年如一日地喝这药,也从不见什么效果。

    她将那药碗拿起,推开窗随手往外一泼,哗啦一声,全浇给了窗下的花草。

    燕明卿准备去歇息,然而才掀开锦被,她便摸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纵然她素来稳重,这会儿也不能淡定了,惊得退开一步,厉声道:“什么人?!”

    秦雪衣原本在床上睡得正香,冷不丁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她猛地惊坐起身,迷迷瞪瞪道:“谁?”

    燕明卿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冷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这里?”

    听了这话,秦雪衣一个激灵,登时醒过神了,这地方是绿玉悄悄给自己说的,若是被人发现,说不定会连累了她。

    想到这里,秦雪衣立即弹起来,把面前这人的嘴给捂住了,那人手用力,似乎想把她给推开,秦雪衣急了,轻声哄道:“嘘嘘,你别嚷嚷,别嚷!”

    那人果然没嚷了,也没动了,秦雪衣大松了一口气,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面前人软化的态度,应该是个能讲道理的人,遂好声好气道:“姐姐,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人:……

    秦雪衣见她在听,便继续道:“我以为这里是个闲置的院子,就借着睡一晚上,天亮了我就走。”

    片刻后,那人动了动,压低声音道:“这是我睡的地方,谁跟你说闲置的?”

    秦雪衣有点疑惑,但也来不及多想,生怕连累了绿玉,她眼睛一转,道:“我见没人,不就以为是闲置的么?是你的正好,姐姐,这么大的床,你一个人睡着不寂寞吗?两个人睡才暖和啊!”

    她说着,又往床里面拍了拍,道:“我就占一小块地方,晚上睡觉也规矩,不打滚,不磨牙,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在这里睡一晚上吧,天一亮我就走。”

    那人沉默片刻,问道:“你为何不在自己住的地方睡?”

    秦雪衣委屈道:“我那里哪能睡啊?屋子八面漏风不说,大冬天的让我睡竹榻,都快冷死了。”

    她见那人又不说话了,就当她答应了,自己主动往床里退去,拍了拍软绵绵的枕头,殷切地招呼道:“姐姐快来睡啊。”

    那人:……

    秦雪衣见她不动,以为她不好意思,便索性将她拉了上来,按倒在枕头上,又贴心地给她盖好被子,笑眯眯地调侃道:“姐姐若是怕冷,夜里可要告诉我呀。”

    紧接着她便自个儿躺好,盖上被子,却觉得身边的人浑身僵硬,躺在床上好似一块木头似的,便好奇道:“姐姐,你睡不着吗?”

    那人嗯了一声,秦雪衣原本睡到一半被惊醒,这会儿又不困了,道:“既然睡不着,我们就来说说话吧,我叫秦雪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了一下,才答道:“我叫清明。”

    既然是睡在人家的地盘,基本的社交礼节秦雪衣还是知道的,遂立刻吹捧道:“好名字,我叫姐姐清清好不好?”

    空气陷入了沉默之中,那人模模糊糊地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秦雪衣便将被子拉了拉,盖到下巴的位置,道:“清清你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过了片刻,她才听见身边人答道:“做事的。”

    秦雪衣:……

    她心想,这个小姐姐可真是会聊天,把天都给聊死了。

    秦雪衣再接再厉,继续道:“是在你们殿下身边做事吗?”

    清明简短地答道:“是。”

    秦雪衣赞叹道:“真好。”

    清明疑惑:“好?”

    秦雪衣翻个身,对着她,认真地解释道:“当然好啊,你们长公主殿下长得那么好看,天天对着好看的人,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嘛。”

    少女说话时,暖暖的气息吹拂过来,轻而浅,这让清明有些不适应,她从未与人接触这么近过,忍不住往后退了退,紧接着她便听见那少女又道:“可惜脾气不太好。”

    清明顿住,她也不后退了,不动声色地问:“脾气不好?”

    秦雪衣道:“我觉得她有点凶。”

    毕竟上次对方掐着她脖子的威胁的那一幕,让她印象太深刻了,直到如今还心有余悸。

    清明慢吞吞地答应一声:“哦。”

    秦雪衣忽然想到她嘀咕的这位正是对方的主子,便觉得有些不妥,试图补救道:“不过话说回来,好看的人做什么事都会被原谅的啦。”

    清明停顿了一下:“你觉得她好看?”

    “那当然了,”秦雪衣抬起头,把一条手臂枕在脑后,道:“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中性美,你知道吧?”

    清明不解道:“何谓,中性美?”

    秦雪衣解释道:“就是既不是女人的那种柔美妩媚,也不是男人的阳刚英俊,它是独立的第三种美。”

    清明沉默片刻,声音沉沉道:“那不就是不男不女的,阉人?”

    秦雪衣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辩解道:“怎么是不男不女?再说了,美就是美,为什么非要分男女?”

    她耐心地道:“你看见一朵好看的花儿,觉得它美,看见一副画好看,也会觉得它美,美就是一种让人觉得愉悦的感受,见了它便心情舒畅。”

    清明想了想,道:“所以,你见了殿下,会觉得心情舒畅?”

    秦雪衣憋了一会,才勉强道:“若是撇开她的脾气不说,光是看脸,确实是心情舒畅的。”

    清明没说话了,秦雪衣却感觉到了什么,扭头问她:“你是不是在笑?”

    过了片刻,清明才平静地道:“没有。”

    秦雪衣翻个身对着她,凑近些,想要努力在夜色中看清楚她的脸,不信道:“真没笑?”

    少女暖暖的气息再次吹拂而来,像三月里的暖风,清明浑身一僵,伸手抵住她的头,低声道:“离我远些。”

    秦雪衣不以为意,顺手摸了摸她的手臂,清明宛如触电了似的缩回手,语带震惊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秦雪衣疑惑道:“只是觉得你身上硬邦邦的。”

    清明:……

    秦雪衣又捏了捏自己手臂上的软肉,继续道:“不像我,一身肉软绵绵的,没力气。”

    确实软绵绵的,清明能感觉到少女依偎着她,温热而柔软,像一团被太阳晒暖的柳絮,又像是一只猫儿,温顺乖巧。

    她人生十几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受,像是那只猫儿伸着爪子不轻不重的挠了她一下,颇是有趣。

    秦雪衣渐渐困了,她还不忘道:“清清,一起睡觉聊天是不是感觉还不错?”

    过了许久,才听见清明嗯了一声,秦雪衣迷迷糊糊道:“既然你也喜欢……我们明天晚上继续聊?”

    身边的人沉默了很久,秦雪衣困倦无比,等不到她的回答,在陷入沉睡之前,她听见寂静的空气中才传来一个声音:“可以,但是不许告诉别人……”

    ……

    床很软很舒服,旁边还有一个天然抱枕,暖烘烘的,就是有点儿硬,不过秦雪衣并不嫌弃,她体质偏凉,夜里手脚冷了,就往旁边人身上凑,手脚全搭上去,宛如一只八爪鱼。

    起先清明还觉得不自在,往往秦雪衣一凑过来,她就把她推开,但是奈何秦雪衣十分执着,次数多了,清明也就懒得去推她了。

    秦雪衣这一觉睡得十分舒坦,然而天不亮就被人给弄醒了,她一睁眼,只看见一道身影坐在一旁,秦雪衣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迷迷瞪瞪道:“怎么了?”

    清明低声道:“天要亮了。”

    “哦,”秦雪衣翻了一个身,趴在枕头上,醒了一会神,才爬起来,赤着脚下了床,伸手去够床头挂着的衣裳。

    淡淡的天光从窗纸里映出朦胧的影子,将少女的腰身勾勒出纤细的线条,好似三月里抽条的柳枝,嫩而柔软,清明看了一眼,便下意识别开了目光。

    秦雪衣草草穿好衣物,便低头去看她,不防她一时凑得这么近,清明往后仰了仰头,惊道:“你做什么?”

    秦雪衣系着腰带,道:“看看你长什么模样,等白天我来找你玩。”

    清明:……

    她默然片刻,道:“不必了。”

    说完之后,大概是意识到拒绝得太强硬了,她又解释道:“我白天要做事,恐怕没有时间。”

    “那好吧,”秦雪衣有些失望,想了想,又道:“那我今天晚上再过来,行吗?”

    直到听见对方轻轻嗯了一声,秦雪衣才心满意足地摸着黑出了屋子,不得不说,昨天晚上睡得太舒坦了。

    等秦雪衣走了,床上坐着的人才动了动,披衣下去,她走到窗前,看见那一只空碗端端正正地摆在那里。

    她昨夜明明把药倒了,竟然也睡着了。

    这是十数年来的头一回,不需要借助汤药,也能安然入眠,回想起夜里时候,身侧是少女暖暖的体温挨着,仿佛某种乖巧的小动物,充满了信赖与温顺。

    ……

    今日天气甚好,晴空万里,日头也渐渐升了起来,金色的朝阳映在金顶琉璃瓦上,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宫婢与太监们排成一队,小心地端着托盘,在宫道上穿行。

    宿寒宫主殿。

    一行宫人们在外等候了许久,也不见里面的门打开,若是放在平日里,长公主殿下早就起了,也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尽管心有疑惑,她们也不敢去敲门,只得在外面守着。

    日上三竿之时,宫人们站得腿都酸了,才听见后方传来了桂嬷嬷的声音:“殿下还未起?”

    宫人们纷纷垂头转身过去,打头那个宫婢轻声答道:“是,嬷嬷,殿门还未开,殿下想是没起。”

    桂嬷嬷眉头皱起,道:“殿下素来起得早,今日怎么会睡到现在?莫不是身体不适?”

    说到这里,她便上前将门推开,径自进去了,不多时出来,表情还带着几分古怪,对众宫人道:“殿下还在睡,两个时辰后才起,你们两个人,去一趟上书房,向太傅告个假,说殿下午后再去读书。”

    宫人们面面相觑,齐声答应下来。

    没等到两个时辰,主殿里便有了动静,长公主可算是起了,候了一上午的宫人们立即打起精神,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

    燕明卿披着外裳站在窗边,宫人们伺候她梳洗,末了,她忽然问了一句:“长乐郡主如今住在哪里?”

    替她挽发的两个宫人面面相觑,一人轻声答道:“住在新晴院隔壁。”

    燕明卿想了想,道:“我记得,那边似乎并未修缮,怎么能住人?”

    语气喜怒不辩,却自带着一分压力,两名宫人立即跪下来,道:“回禀殿下,是桂嬷嬷安排的,奴婢也不知其究竟。”

    燕明卿顿了片刻,才道:“起来吧。”

    ……

    却说秦雪衣扎了一上午的马步,等日上中天了,绿玉过来送饭食,她便将那钥匙掏出来还给她,又道了谢。

    绿玉将食盒里的菜拿出来,一边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郡主起了之后,不必整理,奴婢一早就会过去收拾的。”

    “整理?”秦雪衣愣了一下,她走的时候可没有整理,脱口道:“大概是清清打扫的……”

    绿玉面露疑惑:“清清?”

    秦雪衣忽然想起昨夜清明说的话来,立即改口道:“没有,是我记错了。”

    好在绿玉并不是追根问底的性子,就这么被搪塞了过去,也没再问起。

    燕明卿一夜好眠,次日下了学回宿寒宫之后,便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了一会,转个方向往前走,林白鹿与段成玉都愣了一下,才跟上去。

    段成玉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燕明卿随口道:“转转。”

    宿寒宫里有什么好转的?路上几块砖他们都数得出来,段成玉欲言又止,最后两人还是跟着她往前走。

    走了半日,燕明卿才寻到了新晴院,待绕过墙角,看见了一座屋子,这里僻静得很,那屋子一看便是久未修缮了,宿寒宫里的宫殿房屋众多,人又少,总有一些房屋是失于打理的。

    但这座屋子还是荒凉得超乎她的想象,门前一株老树掉光了叶子,树枝支棱着刺向瓦蓝的天空,那墙角还生着枯黄的杂草。

    段成玉眼尖,道:“殿下,那树上有个人。”

    不用他说,燕明卿也看见了,三人走近了些,树上的少女便转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四个人齐齐愣在了当场。

    因为,秦雪衣此时正倒挂在那树上,手臂枕在脑后,姿态悠哉,与燕明卿三人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她一张口,嘴里原本叼着的一根细长草叶就这么掉了下来。

    燕明卿觉得自己每次见到秦雪衣,对方都在刷新她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