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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的时间——是长还是短?
杨秋可不知道。
她们现在住的楼层极高, 风丝丝缕缕顺着窗户吹入, 掀起一角天蓝色的窗帘,屋外日头不高,角度却正好, 暖洋洋地洒在床铺上。
“老师。老师——”轻柔温煦的声音,却带了几分好笑的意味。
金淡紫勉强撑起半个身子, 揉了揉眼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唔——小秋, 几点了?”
“都8点了, 昨天答应顾老师去她们家的,你快点起来吧。”杨秋可看着床上女人被压得一塌糊涂的头发,还有几根翘起各种诡异的弧度, 不由笑开。
“切, 今天周六,那两头猪肯定还睡着呢。小秋——”似乎是清醒了一点, 金淡紫睁着自己大大的一双猫眼, 忽然撒娇似地一把抱住眼前这个穿戴整齐,碎发遮额的女孩儿,清脆的声音里隐隐有些委屈,“天天想着那两个死小孩儿,你都不理我了!”
杨秋可哭笑不得。感受着对方火辣饱满的身躯紧贴着自己, 不留一点空隙,脸上莫名地有些发热,她定定神, 推开这只绿眼大猫,向厨房走去。
“你呀。赶紧起来吧,我刚刚把饭做好了,再不吃就凉了。”
听到这句话,金淡紫瞬时像是被电击一般猛地跳下地,箭步冲到杨秋可身边,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妖艳的五官似乎刹那苍白下来,眼底藏着某种隐忍的东西。看到杨秋可轻轻皱了下眉头,她赶紧放松力道,别过眼,压低声音,“每天不是都有定时送外卖的么,要是不想吃那些,把我叫醒就好了。”
杨秋可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她的手上,晶亮的眸子柔软地仿佛一潭清泉,“没关系的,老师。”
看着对方白得近乎透明的纤瘦手腕处一片明显的红点,金淡紫不自觉收紧了手,抬起头,亮出一抹灿烂的笑,“也就你脾气这么软,这要是放到你那个顾老师身上,还不得把我的厨艺埋汰死!”
想到自家恋人每每被顾年年说地哑口无言、心头血流不止,杨秋可不禁笑出声来,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红晕。
早饭很简单,馒头菜汤,素淡的口味儿。金淡紫以前口味一直比较重,现在却吃得不亦乐乎。
正啃了一大口馒头,金淡紫忽然想起什么,不由放下了筷子,“昨天忘了给那两死小孩儿买零嘴了,今天下楼顺道买点吧。”
杨秋可点点头,“大宝喜欢喝红枣味的酸奶,今天多买点。上次拿的那个抹茶软饼,小h瞧着挺爱吃的,今天也给她带过去吧。”
金淡紫暗道这丫头盘算地比孩子亲妈都仔细,于是胃里一阵阵泛酸,下楼买东西的时候趁杨秋可不注意塞了一包超辣豆,笑得一脸诡异。
两人一人提了一大包东西坐电梯上楼,金淡紫看她脸色不太好,便要接过对方手里的包,看到杨秋可摇摇头后,便放下了手。
这个看似温顺柔和的女孩儿,内在的那股子倔强,她比谁都清楚。
还没等按门铃,顾年年就兴冲冲地打开了门,一把拉过杨秋可,把人招呼进去,至于一旁的金淡紫则是被其忽视地十分彻底。金淡紫默默地黑了脸,陆芷柯看到这个情景,干咳了两声,冲着她呲牙一笑。
重色轻友的货,有了顾小年儿就把竹马卸了、把青梅啃了的女人!
金淡紫扬起下巴留给对方一个潇洒的背影,陆芷柯摸摸鼻子,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某种程度上分外苦逼。
不出所料,杨秋可已经被那两个死小孩儿围住了,个头稍高一点的是哥哥,长得白净斯文,显然遗传了父母良好的基因,更遗传了那两口子的奇葩特性——金淡紫心底默默腹诽。个子小的是妹妹,整个人透着股姐是大姐大你们别来招惹姐的霸气,不过眼珠子可是死死地盯着杨秋可手中的零食。
杨秋可笑着把东西拿出来,特意挑拣出两个人爱吃的零食,两个小孩儿眼睛里顿时冒出了幽幽绿光。顾年年在一旁笑着拍开这两个小吃货,她担心杨秋可被吵得身体受不了。
方h葶忽然用两根儿胖乎手指夹住一包辣味豆,撇了撇嘴,颇为嫌弃道:“这肯定是蛋子阿姨买的!她人坏!”
金淡紫刚过来就听到这么一句,脸黑的岂一个销魂了得。她上前抓住这死小孩的脸蛋,狠狠拧了一把,威胁道:“叫金姨知道不!”
顾年年在一旁瞄了她一眼,对杨秋可说:“小秋啊你说这么多年你还是叫她老师,听着多生分,今儿小h可是给你指了条明路,以后跟着老师我一起喊她蛋子吧!”
“......”金淡紫气结。
杨秋可看着自家恋人又一次被噎个半死,笑得乐不可支。顾年年看她苍白脸颊上浮现出的笑靥,忽然垂下了头。
这两个孩子除了顾年年外,最黏的人就是杨秋可,分到零食后一个劲儿抱着杨秋可的腿要她讲故事给自己听。陆芷柯板起脸训了几句,两小孩儿迫于陆总淫威扁下了嘴,杨秋可见状对陆芷柯露出一个安心的笑,“走吧,和姐姐去卧室,姐姐给你们讲——嗯,讲《韩塞尔与葛雷特》好不好?”
两小孩儿欢呼了。陆芷柯无奈,只好一再嘱咐两人要听话,别太闹。
看到杨秋可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卧室,客厅里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顾年年从茶几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塔罗预言全册,还抓出一大把塔罗牌,金淡紫目瞪口呆,把询问的眼神投向陆芷柯。
陆芷柯无奈地耸耸肩,“年年最近迷上了塔罗牌,天天回来钻研。我告诉她还是老祖宗的靠谱,她都不信。”说完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本泛着久远腐朽气息的小黄本——《周易》,颇为装b地翻了两页。
金淡紫:“......”
她第一次相信并坚信脑残是可以传染的,于是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
顾年年很严肃,她以胡麻将的娴熟手法把牌乱摸一阵,嘴里念念有词,最后眉头皱地死紧。见状陆芷柯好奇地探过头,嘴里问着:“怎么样?”
顾年年想扯嘴笑笑,发现难度有点大后沉默下来。良久吐出两个字。
“凶兆。”
金淡紫正在啃梨,听到这两个字手颤了一下,瞪着一双猫眼直直盯向顾年年,眼底满满的不可思议。
“大胸之罩?”边说边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
顾年年脸黑了,陆芷柯干咳两声,转过了头。
“金蛋子我没和你开玩笑!今年已经是第六年了,你们现在这算什么!在家里养蘑菇?”顾年年压低了声音,想到刚才杨秋可颈侧的几个出血点,猛地捂住了眼睛。
金淡紫啃完梨,擦了擦嘴。抬起头,妖艳的五官有些模糊不清。
“我陪她。”三个字,掷地有声。
陆芷柯叹了口气,问道:“鄢沐那边还没有消息?”
金淡紫摇摇头,“她们今年开学后出了大事,没有十年出不来。”
三人再次沉默下来,陆芷柯和顾年年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到绝望的女人,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秋姐——为什么爸爸妈妈要把孩子给扔到树林里?”方慕生小弟弟听完故事后,表示自己思考地很是深沉。
杨秋可笑笑,温声道:“因为爸爸妈妈——”
“是坏人!”方h葶猛地打断她的话,奶声奶气地哼了一句。
杨秋可哭笑不得。把小女孩儿抱到怀里,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小h说得对,所以说如果遇到这种坏爸爸妈妈,就要努力一个人长大啊。”
两个小娃眨巴了几下眼睛,明显没理解。方慕生到底是个男孩,好动得很,没两下就去隔壁折腾玩具了。杨秋可强压下一波波的目眩恶心,看着怀里有点臭屁的小女孩,忽然笑开。
这孩子倒是和自家恋人脾气有点像。
“小h啊,姐姐问你一个问题好么?”
小女孩儿抬起头。
“你知道六年有多长么?”
小女孩想了想,摇摇头。杨秋可轻笑,没有再问。
六年,可以是2190天,52560小时,1261440分钟,30274560秒。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六年前,当那个和自家恋人一向不对盘的乔医生眼底隐隐透出几丝同情时,杨秋可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无视身旁金淡紫惊恐凄惶的表情,缓缓地绽放出一朵笑容——温煦柔和的笑。
彼时彼刻,除了微笑,她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想想,命运实在不怎么眷顾自己。小时候父亲酗酒赌博家暴样样拿手,不堪忍受的母亲最终离了婚,带着她去了另一个男人的家里,等小弟弟出生后,亲情显得越发浅薄。此后十多年,正如童话里那般,一个人努力长大。收获的第一份爱情来自同性,却结束于自己的轻生。第二份爱情还没来得及享受,生命就被宣告到了尽头。
她自认并没有那么坚强,所以心底止不住的绝望。但是绝望过后,就只余下无边际的迷茫。金淡紫日夜跟在她身后,唯恐她想不开,四处联系以期在国内寻找到适合的骨髓配型。看着那个傲娇又任性的恋人越发削瘦的面庞,杨秋可忽然比任何时候都想活下去。
母亲骨髓型与自己不匹配,查遍了亲戚都没有合适的。最后只好去找十多年未见的生身父亲,苍老病态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讨价还价,一旁浓妆艳抹的妇人附和着哭哭啼啼,金淡紫怒火上冲,眼神却越发冰冷,狠狠甩下厚厚一沓钱,头也不回地拉着杨秋可离开。回到家后,忽然抱着自己嚎啕大哭,脆弱地像个孩子。
她却还是笑着,“老师,没关系的。他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人。”
天命如刀锋锐,世情单薄如水,可我有你,这就够了。
去美国前夕,刘语忽然打来了电话,听着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里越来越浓的哭腔,杨秋可只是笑笑,挂了电话。
就像她曾说的,自己从未怨恨过那个英气勃勃的女孩儿。而现在,无论往事如何,就凭你为我而流的这几滴泪水,刘语——我原谅你。
骨髓配型还算成功,效果却不甚理想,排斥反应非常严重。医生板着脸下了最后通牒:最多六年。
金淡紫几欲发疯。她跑到本家,跪在自己那个高贵冷艳的母亲门前,一跪就是一天——那个女人面对眼前这个倔强到疯狂的亲生女儿,终于低下了头颅。
结果出来后,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轻轻破碎。杨秋可身体已经坏透了,除非鄢沐动用她手头不能上市流通的手段,否则——最多只有六年。
美国的街道那么暗,夜晚的雨丝那么凉,金淡紫湿漉漉地回到居所,瘫坐在门前,整整一夜。她所不知道的是,门的另一侧,杨秋可透过猫眼定定地注视着她,也是整整一夜。
这一夜,杨秋可想了很多。
不是没有过放弃的念头——无论电视里多么狗血悲情,真遇到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想让爱自己的人一直被悲伤折磨。而时光,往往是一剂良药。可现在,她下定决心,哪怕是透支生命也要陪这个女人走下去。
说她自私也好,变相的残忍也罢,有生之年,她要留给恋人最美的记忆。
几个月后,她们搬回了n市,柴米油盐,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她想活下去,可老天不让她活,那就好好过日子吧。
记忆戛然而止,听着耳边均匀的细微鼾声,杨秋可笑笑,轻轻地把方h葶安置到地面铺就的毛毯上。起身的一刹那,大脑一阵尖锐密集的疼痛,强烈的晕眩恶心感层层袭来,她险些摔倒在地,勉强靠住墙面,待呼吸稍稍平缓后,杨秋可缓缓直起身子,打开了门。
门外三人听见动静,齐齐看过来,伫立在门口女孩皮肤白得近乎透明,额前细碎的黑发散布在安静的眉眼处,晶亮的眸子一片笑意。
“小h已经睡了。大宝很喜欢吃那个辣味豆,那家超市有点远,不过一出门坐地铁四站就到了——”她看向金淡紫,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金子~,就麻烦你跑一趟了。”
金子......金淡紫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竟愣住了,等看到顾年年眼中促狭的笑意后,不由老脸一红,干咳几声跑下了楼。顾年年顿时乐不可支。自始至终,只由陆芷柯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紧紧皱起了眉头。
金淡紫之前被逗弄地忘了拿车钥匙,这下只能听杨秋可的去坐地铁了,索性路不长,人也不多,等坐着地铁返程的时候,她手上已经提了两大包辣味豆——辣不死那两个小崽子!
手机响起,拨通,接听。电话那头陆芷柯声音低沉,隐隐传来顾年年的隐忍的啜泣。
没等对方说完,金淡紫默默挂了手机,而手上的辣味豆不知不觉已经掉了一地。她看着周围一张张或惊讶或漠然的面孔,忽然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六年。一年不多,一年不少。
杨秋可终究离她而去。大范围出血,剧烈骨疼痛,眩晕恶心——即便是走,命运之神也没能让她走得平静。
把衣物收拾好放进坟墓里,杨秋可留给她唯一的东西,竟只是一把细腻的骨灰。
痛到深处,原来连哭的力气都失去。
等丧事办完后,她仍旧提着两人份的零食去看望两个小家伙,门开后,几个大人都在。她越过人群,回忆着杨秋可的表情,挤出一抹笑容,把零嘴拿出来晃了晃。
两个小孩都没有动。
方慕生看着眼前这个女人难看的笑脸,忽然凑上去学着父亲的动作,摸了摸女人的头顶,“顾妈说——时间能治愈一切,金姨。”
软软糯糯的声音配上严肃的表情,说不出的好笑。
金淡紫没有笑,她拧了一把小屁孩的脸,轻轻地回了一句。
“如果时间也生病了,金姨该怎么办。”
一旁的柳雪猛地扎进方格的怀里,压抑住喉头的哽咽。
“蛋子阿姨,小秋姐姐让我问你——六年到底有多久?”拽拽的小女孩儿扬起头,小脸蛋上说不出的倔强。
金淡紫愣住了。
方格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轻声道:“葶葶的小名,就叫小秋——”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也是那孩子的意思。”
金淡紫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忽然紧紧抱住,终于泣不成声。
这才是那个已逝的恋人留给她的,所有记忆。
在这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当曾经鲜活的面孔永远被定格在黑白相片中时,当金淡紫带着杨秋可的骨灰踏遍大半个世界后,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偏远山村里,垂垂老矣的方h葶守着自己的画笔,看着床边一张张稚嫩而充满好奇的面孔,她笑了笑,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们说——六年,是长还是短?”
小孩们儿炸了窝,答案千奇百怪。
她只是静静地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从容。
答案是什么,她至今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了。
她只需要知道:蛋子姨是小秋姐视若珍宝的金子。
而无论是六年,还是六天,甚至只有六秒——对小秋姐来说,都是一辈子。
一辈子,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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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
请看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