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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3月21日下午。
从2012年重新回到这个年代的洪衍武,在见过父亲与妹妹,从家出来之后,他并没有直接去澡堂子,而是从过街楼通过后一直奔北,迫不及待地往南横街的煤厂赶去。
无疑,他现在想的是第一时间先找到陈力泉,他同样必须得确认,他的发小、他好哥们儿、他的师兄弟——泉子,还依然平安地活在这个世上,他才能安心去做其他的事。
再说按时间来看,泉子也应该快下班了,如果他们能见面,那么当然最好是两个人一起去洗澡。
这是一条洪衍武记忆里最熟悉的路线,因为途径的官菜园胡同岔口,是他和陈力泉当初不止千百次一起走过的地方。
这个岔口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重要地理要冲,从这里向西就是南横街煤厂,从这里向北是玉爷生前住的小院儿,而从这里往东的潘家胡同,则是他和陈力泉步入“江湖”,成为职业“玩主”起始点。
就是在那里,与贾家胡同里的陶然亭派出所相隔的一条狭长胡同里,他和陈力泉携手完成了初次“洗佛爷”的壮举。(参见第一卷《第九章做个有钱人》)
洪衍武还记得,自打玉爷去世后,玉爷的小院就被国家收回了,陈力泉也不得不搬回家去住。所以当他们俩再次相遇后,便又自然而然地重新混在了一起。
并且当时,他因为和方婷傍着的缘故手头极度缺钱,况且也已经从高鸣、高放的嘴里了解了不少“玩主”和“院派”弄钱的道道儿,心早野了,那么自然,他也就有了想自立门户的想法,于是才会用友情做诱饵,把陈力泉给拉下了水。
可没想到,那一次动真格的,作为打人老手的他,却因为摸起刀来陌生,而现了大眼。
事儿干得极不利索,多亏有陈力泉在场,才没吃更大的亏。
其实,那把高鸣送他到小破刀子,他这一辈子可能就使了一回,但是只那一回就在拔刀时卷进了衣服,死活也拔不出来,想想也真不是滋味儿。
有意思的是,刚开始的时候,高鸣、高放哥俩儿在得知他和陈力泉另支了一摊儿,正式成为“收佛爷”的“玩主”之后,不知是因为舍不得失去他这个优质打手,还是对他撇开他们想独干的这件事,心存不满和忌惮,反正就此事的反应多少有些酸溜溜地,
这俩小子在背地里也就做了一些小动作,不但找借口让他搬出了“总参三所”,还在外面悄悄放言,公开表示“总参三所”的“院派”今后与他分道扬镳,也对他的一切行为概不负责,似乎十分不看好他和陈力泉小团伙儿的远景。
这自然也对方婷产生了一些影响,她这个人更是习惯以貌取人,并不怎么看得起陈力泉,总觉得泉子土气又傻气,就像个没见识到傻冒。
特别是她担心从此失去与高鸣、高放的这层关系,对她自己前程不利,为此曾几次以分手来威胁他,要他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重归“总参三所”的阵营。
可他们确实走眼了,慢慢地,他们才知道他和陈力泉在一起,有多么大的能耐。
只要是打架,不管对手是老奸巨猾、久已成名的“老炮儿”,还是人多势众、如日中天的新一代流氓团伙儿,就没有一回这他们哥儿俩不以压倒性的胜利,打出一场威风的。
他和泉子配合十分默契,谁都不怕流血受伤,各自又跤术高超。时间一长,还形成了一种他们独有的,近似于招牌的持械风格,那就是他们打架时不用武装带、不用刀子、不用“管儿插”,专用擀面杖。
每次“碴架”前,他们都把家伙什在袖子里揣着,只要一动手就“嗖”一下抽弹出来,保准把拿刀拿弹簧锁的对手砸得满头大包,流一脸的血。
正因为这样,外面的人再提起“红孩儿”和“陈大棒槌”的名头,别说整个XW区了,就是重文、丰台、海淀、西城,这些周边地区,哪个丫头养的不怵他们!
那么到了这会儿,别说方婷了,就是高鸣、高放这俩有眼无珠的小子,也不得不重新开始巴结起他们。
自然的,其他有求于他,服他的人也就更多了,而泉子也不和他争什么,无论是在钱上还是耀武扬威“拔份儿”的机会,这些都让他觉着满足。
那时的他不再需要别的什么,他占了两条公交线路,手底下有固定的“佛爷”给他定点交钱。连那些有头有脸的“老炮儿”见了他也得给面子,否则他们自己就别想再有一点儿脸面。
而他一旦帮了别人的忙,塞钱不要,请客却必去,他和泉子一起,几乎吃遍了京城大多数的好馆子,他也成功地教会了泉子抽烟、喝酒。
最后那次,要是没出事,“聚德全”的烤鸭就吃定了。高鸣和高放俩王八蛋,还吹牛让他们喝茅台,没想到酒没喝着,他和泉子倒全栽进去了……
洪衍武终于走到了南横西街的范围,想到为了庆祝两个人见面似乎应该买点什么,他便在途经的副食店里停了下脚,买了两盒烟。
按他本意,是想买“牡丹”的,那是陈力泉最喜欢抽的牌子。
但可惜的是这种当年的名牌香烟属于甲级烟,虽然他有钱有烟票,可市面上轻易见不着,所以他也只好凑合着买了两盒“大前门”。
“大前门”与“恒大”、“大重九”同属乙级香烟,售价三毛九,另需一张乙级烟票,这在当年大众普遍抽九分钱的“握手”、“战斗”,一毛五“金鱼”的年代,已经算是上好的名烟了。
虽然商店里一直有货,但鲜有人购买,所以洪衍武“暴买”两盒的举动,又引得售货员盯着看了他半天,似乎是觉着凭他的打扮不应该买这么好的烟,看样子似乎还想细问问,不过后来还是没问出口,大概也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可说实话,洪衍武心里更别扭,本来他还想再买点其他的东西,像罐头、粉肠、二锅头什么的,可以和陈力泉去澡堂子跑完澡喝一口,只是售货员以貌取人相当明显的歧视,让他最终不敢掏出更多的钞票去买东西,不得不兴致寥寥地赶紧离去,以免遭到没来由的盘问。
不过话说回来,他就是买了再多的东西,恐怕见到陈力泉的时候,也不免汗颜,因为细细想来,他自己这一生倒霉其实赖不着别人,全是他自作自受,反倒是泉子这辈子,却是实实在在受了他的拖累。
回想过去,如果说小的时候,他一边受着陈德元的恩惠与玉爷的栽培,还一边得便宜卖乖去欺负厚道的陈力泉,尚算是年少无知,故意装孙子的话。
那么后来他故意去玄武体校大闹了一场,毁了泉子冠军前程的事儿,和后来硬拉着泉子上了贼船,跟他一块在“玩主”圈儿里鬼混的事儿,可就自私、狭隘地实在不地道了。
因为这两件事的结果,不但直接毁掉了陈力泉本应光明远大的冠军前程,还把他拖入了牢狱之灾,甚至最终就连泉子妈,也因为泉子劳教的事,伤心和郁结下被早早气死了。
要是严格算起来,甚至可以说,是他害得泉子失去了母亲,成了一个纯粹的孤儿。
可泉子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呢?
不仅打小就自甘吃亏、吃苦,从不跟他计较,包容他到了极致。甚至在关键时刻,泉子还往往会冒着被他误解、责难,甚至是危险,来帮助他,支持他,雪中送炭。
像在茶淀的劳改圈儿里,他往往是抗拒劳动、惹事生非,乃至打架的领头者,可泉子不但主动帮他挖土方、卖苦力,每一次和别人动手,乃至事后挨管教的处罚,也一次都没弃他不顾过。
特别是后来赶上了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当圈儿里的砖房受余震影响垮塌的时候,他本来是想学一些不明智的教养那样,趁机也逃走的。
可关键时候,还是泉子冷静地提醒了他,才让他意识到当时逃跑很有可能会被枪毙的风险,并及时把握住了在危难时奋力救灾的重大立功机会。
于是,这才有了他和泉子因救人被提前解教的另一种不同的结果,完全可以说,那一次要不是靠泉子,他恐怕不是作为一个通缉犯浪迹天涯,过上了一种人不人鬼不鬼的逃亡生活,就是被击毙,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可他不但没有珍惜这难得的生活转机,解教之后仍然怨天尤人地在社会上鬼混,即使是后来人生得意的阶段,他也总是觉着自己过得挺惨,生活欠他的太多,他所得的再多也不过是一种本就应该属于他的补偿罢了。
可他却从没换一个角度去想过一个问题,陈力泉远比他更惨,因为为了他,最终泉子可是连命都玩儿进去了。
一想到这里,洪衍武简直自愧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泉子实实在在把他当朋友,可他却从没把人家当朋友。
泉子因为他强劳了,泉子的妈也死了,泉子一个人过日子,可这些他上一世又何曾在意过,又何曾想一想呢?
扪心自问,他的一辈子,辜负的都是最不应该辜负的人,忽视的也都是最不应该忽视的人。
简直蠢透了!
又走了五六分钟,洪衍武终于见到了南横街煤厂的黑色铸铁大门,那在绿色铁皮棚子罩盖下的大煤厂,曾经是陈德元主持一方的地方,也应该是如今陈力泉子承父业,每日工作的地方。
这让他步入煤厂的同时心里也莫名的一振。
有些酸涩,有些温馨,有些惶然,有些惆怅,更有些提心吊胆。
好兄弟,泉子!
你是否尚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