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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比如,此时, 她竟然觉得霍斯衍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很温柔,温柔得不像是真实的。
都是氛围惹的祸。早知道就不带他来这船屋餐馆了,可现在都吃到一半了,总不能中途走人吧?
淼淼探头去看窗外的湖景, 避开了来自对面男人的视线。湖心处栖着一艘木船,船头悬挂着一盏小橘灯,灯火随风摆动, 远远看去, 像夏夜林间深处闪闪成团的萤火虫。
灯下坐着小女孩,应该是船家的女儿,扎两条乖巧的黑长辫,正低头剥莲子吃,小脚丫也没闲着, 撩起水花一片片。
幸好服务生又撩帘子进来了,这次送上的是一盘蛋卷虾仁和两杯解腻的杨梅酒。
蛋皮摊得很薄, 几近透明,上面抹了浅浅一层番茄酱, 再撒些白芝麻粒, 蛋皮里面裹着鲜肥的虾仁, 经过特殊料理, 吃不出一丝腥味,口感细嫩紧实弹牙,蛋香和虾的鲜甜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人恨不得把舌尖也一起吞下去。
淼淼连着吃了三个,不好意思再吃了,因为一盘蛋卷虾仁总共才四个,还好霍斯衍很配合地伸筷夹走了最后一个,才把她心里的愧疚打消了一丢丢。
她很少在晚上吃这么饱,今晚算是破例了,那干脆再破一例好了。
她酒量还不错,可父母一直严禁她在外面喝酒,就算和女生一起也不行,万一大家全喝醉了,谁顾得上谁?外面坏人那么多,一群醉醺醺的女孩子,准要出大事!
杨梅酒度数不高,顶多算有酒味的饮料,喝上几杯都不会醉,再说了,她完全信得过霍斯衍,之前带他们进来的服务生,一袭旗袍曲线毕露,还露着大长腿,换做别的男人,哪怕不明目张胆地看,多少也会瞄一眼吧?也只有霍斯衍这种正人君子,从头到尾目不斜视,就像站眼前的是根木头似的。
所以,就算喝醉了,她也根本不担心他会占自己的便宜。
怎么办?
淼淼不负责任地心想,觉得霍斯衍正经严肃得……有点儿可爱,想象不到他平时和女朋友是怎么相处的。
“笑什么?”霍斯衍低低地问。
“没什么。”
男人又看过来,明显不信,淼淼轻摇酒杯,嫣红液体上飘着冰块和两颗杨梅,隔着玻璃,看上去有一种妖冶的美,她浅抿一口,酸酸甜甜的,吞下去后,唇齿还留着一丝甜,甜得眉眼弯成月牙。
我在笑你啊。
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霍斯衍起身:“我出去接个电话。”
淼淼立刻很有危机感地提醒他:“你别趁机偷偷去结账,说好这顿我请的。”
“放心。”霍斯衍嘴边噙着一丝淡笑,“不会和你抢的。”
那就好。
霍斯衍出去后,淼淼继续喝杨梅酒,一阵稍浓的香气扑来,紧接着是一道女人的声音:“淼淼,你回北城啦。”
淼淼侧头一看,戴晚好已经拨开珠帘走进来了:“这真的太巧了,我就说看着像你。”
淼淼下意识喊出她原来的名字:“桂芬。”
怎么所有虹城一中的熟人都来北城了?
“叫我晚好吧。”戴晚好把香奈儿包包换到左手,又风情万种地将大波浪卷发撩到肩后去,露出脖子上戴的钻石项链,蓝宝石耳坠也若隐若现,生怕淼淼看不到她通身的名牌和通身的贵气。
人们只会刻意炫耀自己缺少的东西。
戴晚好以前家庭条件不好,青春期的女孩子又都是爱美且内心敏感的,她宁愿不吃晚饭也要省钱买名牌衣服和鞋子,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其实,淼淼并不反感她这种炫耀的行为,相反的,还为老同学现在过得这么好感到开心。
“我刚好来北城出差。”戴晚好边说边扫一眼桌子,“你和朋友来吃饭?”
“是啊。”
“男朋友?”
淼淼愣了一下,迟疑着要不要和她说是和霍斯衍吃的饭,没想到戴晚好却会错意了:“挺好的。人总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嘛,你男朋友一定很优秀吧。不是有句话说,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你以前遇见的是霍斯衍,以后找男朋友的眼光肯定也会跟着提高的。”
“对了,说起霍斯衍,我听说他从加州医院辞职了,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淼淼急急打断她:“什么事?!”
“不清楚。”戴晚好说,“感觉应该挺严重的,那么好的前途都不要了,真可惜。”
“好了,不说这些了。”戴晚好止住话头,“改天有空一起吃饭,把你男朋友也带上吧。”
这时,有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人叫着“好好”走过来,戴晚好神色变得有些慌张,似乎不想让淼淼看到他,她连忙应着,“来了来了。”
连再见都忘了和淼淼说一声。
戴晚好订的是私密性更好的包间,船屋最里面的位置,服务生在前面引路,她走到转角处时,带着那么点儿不经意地回头,透过微微晃动的珠帘,看到一个男人在淼淼对面坐下,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一个笔挺的背影,上身是白衬衫,配着黑色西装裤,看着还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谁知道呢?背影看着是人模人样的,一转过脸来,满脸麻子也说不定。
这种白衫西裤的,不都是什么保险、房地产从业人员的标配服装吗?怪不得谢安淼淼刚刚遮遮掩掩的,肯定是因为男朋友拿不出手吧?
这么一想,戴晚好顿时觉得心里好受不少,她施施然地挽着旁边男人的胳膊,走进去了。
霍斯衍接完电话回来就见淼淼托着下巴在发呆,他问怎么了,她摇头笑笑:“刚刚遇见了高二时的同桌。”
她想到什么,又问:“戴桂芬,你还记得她吗?”
霍斯衍沉吟道:“不记得了。”
算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淼淼还想问他在美国时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能改变什么吗,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甚至连给他一个拥抱都没办法。
……
晚饭吃完,两人休息一会,就准备离开了。
霍斯衍果然信守承诺,淼淼用银`行`卡埋了单,取了小票放进包里,然后和他并肩走出去。
月亮藏在云后,天边被金黄色的光照亮一片,星星晶莹剔透如碎钻,闪着红光的航空器穿梭其中,他们在夜空下走了半个小时左右,谢家老宅就近在眼前了。淼淼转过身,刚要说送我到这里就可以,没想到一不留神踩到石头,立刻就失了重心……
情急之下,她受本能驱使抓住了霍斯衍的手臂,而几乎同时,他也眼疾手快地扶她,结果就导致——
她的脸撞在他胸口上,隔着薄薄的衬衫,不仅能感觉到下面坚实的肌理,还能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淼淼的心更慌了,火速地撤离危险范围,不成想刚退开一小段距离,头皮就被扯得阵阵生疼。
“别动。”头顶上,传来男人清沉的声音,“头发缠住了扣子,我帮你解开。”
随之而下的是他温热的呼吸,沿着她的发丝落在脖颈处,酥酥麻麻的,淼淼一动不敢动,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不知道是洗衣液,还是须后水,干净而清冽。
除了爸爸外,她从来没有这么靠近过一个男人,而这个人,是霍斯衍。
淼淼的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还、还没好吗?”
霍斯衍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目光却锁在她的脸上,肌肤白里透红,像上等美玉,克制不住,往下,是两片柔软红唇,他喉咙不自觉地发紧:“嗯,有点儿麻烦。”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在家门口,要是被别人看到他们……淼淼提议:“要不直接扯断吧。”
霍斯衡又“嗯”了一声,手上的力度增大,淼淼都做好断发的准备了,她闭上眼,感觉到他的另一只手安慰般搭在她肩上,像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好了。”
好了?
淼淼站直身子,发现头发还在,倒是霍斯衍的衬衫扣子被他扯掉了,她抚平头发:“谢谢。”
有点心疼,她不过一缕头发,断了还能重新长回来,哪里有他名牌衬衫的扣子值钱?不过,扯都扯了,还计较这些挺煞风景的,还是心疼啊,谁让她是俗人呢。
霍斯衍不知道她心里想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他看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你进去吧。”
“霍师兄,再见。”
“再见。”
知道霍斯衍会看着自己进了门才走,淼淼脚步时快时慢,终于还是走到门边了,她又回头,果然看到他还在原地,她用力挥挥手,推门进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
淼淼刚跨过门槛,就听到王姨那能穿墙三尺的嗓音:“那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得有一米八几的身高,气质也好,一表人才的,我看跟电视上的男明星比,也绝对不差呢。关键是啊,跟淼淼长了夫妻相,俊男美女的,将来生下娃娃,肯定也是人中龙凤……”
“老太太我骗你做啥子哟。刚刚出去倒垃圾,我还看他们抱在一块,亲得难舍难分呢……”
谢老太太激动地问:“真的?!”
淼淼:“……”王姨你眼神怕是不太好吧。
“淼淼回来了!”王姨又嚷起来。
“淼丫头,”老太太连拐杖也顾不上拿,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淼淼把她扶回椅子坐好,老太太握着她的手不肯放,苍老的眼底折射出光芒,连珠炮似的问,“你王姨说的都是真的?你谈男朋友了?怎么不带回来给奶奶看看?”
“奶奶,那不是我……”
“看,”王姨笑眯眯地说,“淼淼还害羞呢。”
王姨不愧是看过几百部家庭伦理、婚姻情感剧的,分析得有板有眼:“估计是小俩口闹别扭了,人家小伙子大老远跑过来找她,可能打她电话,她不接,又不知道家里具体地址,只好一个人在街上乱晃,这不得亏我和淼淼出去了,一看见淼淼,那男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当时还是红灯,他们就隔着车流深情对望……”
老太太听得入神,显然全相信了。
淼淼真是百口莫辩,对于王姨的想象力,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行行行,剧本在你手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被磨了好久好久,淼淼才得以被奶奶放回房间,她洗漱好躺在床上,想着,霍斯衍这时候应该回到酒店了吧?
并没有。
送淼淼回家后,霍斯衍往镇上走,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四周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稻田,他干脆找了条田垄坐下来,听蛙声,闻稻香,想……淼淼。
他这辈子没做过这么冲动的事,知道她没有男朋友,连夜飞来了北城,就跟个毛头小子一样,还有,就在不久之前,她靠在他怀里,他没忍住,轻轻抱了她。
还想亲她。
如果当时真的亲了,她一定会被吓到吧。
太急了,太心急了。
他们之间隔了那么多年的时光,除了高中半年的相处,他几乎不了解她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更不确定,她是否还对他有感觉,是否还喜欢他……
不急,慢慢来,还有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霍斯衍抬手抵住额头,勾唇浅笑,清隽眉眼熠熠生辉。
我心中有失而复得的珍宝,价值连城,当徐徐图之。
然而,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淼淼觉得他身上那些耀眼的光都不见了,浑身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清冷黯然,就好像……从阳光丰盛的正午,跌入了灯火全灭的夜晚。
一定是错觉。
他可是霍斯衍耶,连变态的学科竞赛都能拿满分的理科天才,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呢?
淼淼这样想着,不由得又看看眼前的男人,他目视前方,站得如同一棵劲修的竹。身侧是连绵不息的车流,身后,是一盏盏安静亮着的路灯,离得最近的一盏路灯被随风摇动的枝叶挑散,橘色柔光稀疏凌乱地笼罩着他。
她看得失神,恍惚间才想起他的问题,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又加了一句:“我一直都觉得,不管你做什么都会很厉害的。”
这是真心话,脱口而出,丝毫没有经过成人世界里惯用的酝酿和设计。
闻言,霍斯衍有片刻的怔愣,望入那双折射着微光的黑眸,清澈明亮,真诚又笃定,他微微扬起眉,嗓音从长久的沉默里蛰伏而出,又低又缓,带着某种危险的蛊惑:“对我这么有信心?”
这下淼淼不好再说是了,他抛出的问题似乎有点儿超越他们目前关系的界限,她没有信心把握好这个度,索性只是抿唇笑笑。
如果他是她的男朋友,她会扑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当然啊”,接着把他夸得天花乱坠,可能还会趁机得寸进尺地亲亲他。
淼淼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她有些不自然地把散乱在颊边的几缕碎发夹回耳朵后,正好这时约的车到了,她不由得松一口气:“车来了。”
本来打算一个人回学校,可霍斯衍坚持要送她,淼淼有很多拒绝的理由,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如果是普通朋友,送一下应该也没什么的吧?
两人上车后,中年司机边启动车子,边从后视镜里扫了他们一眼,根据他的经验,这一看就是闹了别扭的小情侣,一人靠窗坐一边,中间隔得有银河那么宽,从上车到现在,女生只盯着窗外看,连余光都没分给男朋友,这别扭闹得还不小呢。
“年轻人,”司机清了清喉咙,开始劝和,“这作为男人得有担当,不管是谁的错,女朋友生气了,你得先把她哄回来,先说情,再讲理……”
淼淼一听这话就知道司机误会了,她连忙解释:“师傅,我们不是……”
司机眼睛一瞪,打断她的话:“哎呀!你女朋友都不愿意承认你们的关系了,看来被你气得不轻啊!”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你也真是的,这还端着架子呢,人家爹妈养这么个如花似玉的闺女容易吗?既然跟了你,你就得好好待她……”
真是越描越黑了。
司机还在喋喋不休地传授着过来人的经验,淼淼听得十分头疼,又觉得尴尬不已,偷偷瞥一眼,霍斯衍倒是看起来很平静,路边的灯光从窗外射进来,从他眉眼上划过,他的侧脸隐藏在半明半暗中,让人琢磨不透。
淼淼决定学习他的淡定,自动过滤掉司机的声音,司机说得口水都快干了,也不见后面的男女有什么反应,顿时意识到他们的矛盾不是一般的大,说不定是一下车就要分手那种,这和事佬是做不成的了,开过一个十字路口后,他就自觉地闭了嘴。
可惜了,郎才女貌,看着这么登对的两人。
三十分钟后,目的地A大南门到了,等两位乘客都下了车,司机摇摇头,叹息一声,脚踩油门,眨眼的工夫,黑色车子就消失在拐弯处。
淼淼和霍斯衍都默契地没有提车上的小插曲,正好是晚课结束,南门人来人往,间或有打量的目光探过来,淼淼担心又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我先进去了,今晚谢谢你请我吃饭,下次有机会的话,我请你。”
“嗯。”霍斯衍点头,“早点休息。”
互相道过再见后,淼淼转身走进去。
明月当空,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植物气息,好闻极了,她贪心地深吸了几口,充斥在胸前的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被冲得四散,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走出一百米左右,淼淼还是没忍住回头,南门口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人,不用细看她也知道是霍斯衍,步子慢下来,放任自己去想——
如果她是他女朋友,看到他这样温柔地对待别的女生,即使心知是出于风度修养,多少也是会吃醋的吧?
唉,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偏偏就不属于我呢?
淼淼无限惆怅地想着,慢慢走远了。
等到视野中只剩夜色和说说笑笑经过的年轻男女,霍斯衍这才收回视线,随手在路边叫了一辆车,坐进后座,揉了揉眉心:“盛安公馆。”
司机听说过这个地方,但从来没跑过,再确认一遍地点无误后,他手心在粗糙的裤子上蹭了两下,然后有些战战兢兢地点开手机导航。
出租车载着一厢的安静,在夜色中穿过半城繁华,开进A市最寸土寸金的私人住宅区,停在一栋三层的西式别墅前。
“先生,到了。”
一路都在闭目养神的霍斯衍睁开眼,付了车费,推开车门下去,开门进屋,迎接他的是满室冷清。
他没有开灯,隐在昏暗一角,看对面窗台上静静卧着一团月光,轻轻地笑了出来,没有声音,眼里也无半分愉悦之色。
渐渐地,他褪去了所有的表情,整个人像一座完美的雕像。
落地钟敲响第九下的时候,霍斯衍从书房拿了两瓶酒出来,头疼欲裂,仿佛埋了无数的线,每走一步就断掉一根,安眠药昨晚就吃完了,还没来得及去拿新的,或许今晚只能靠酒精来入眠了。
可酒这种东西,哪怕再好,一个人喝也没什么意思,他喝了几口,没滋没味的,于是从茶几上捞起手机,点开通讯录,拨了个号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