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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云懿与阿婴在廊道里踟躇了半响,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捏着鼻子咬着牙上前去了。
顶着那股令人闻之欲呕的恶臭,二人到了苏子由的身旁,直到柳云懿这时候靠近了,她才发现。背对着她们,蹲坐在那矮凳上的苏子由,哪有半分郁郁不得志的模样?!
原本柳云懿还觉着,即便风闻这苏子由行事张狂,肆意妄为又疯疯癫癫,但好歹也应有些文人的风骨。被差遣来做洗刷夜香桶这等仆役才做的事,怕是早已不堪折辱,满心愤慨了吧?或是又如其他的一些书生那样,自怜自苦,心若冷灰?
甚至柳云懿都觉得,说不定此刻这苏子由此时正因前途黯淡,自己还得被困在这烟花之地而背朝廊道独自垂泪呢。
种种状况她皆有想过,可她却唯独没有想过,等她靠近过去时,苏子由正坐在那矮凳上,挽着袖子,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专心致志,目光灼灼地刷着夜香桶,一副惟性所宅,真取弗羁的模样,似没有半点不满,亦无半分忧愁。
看得柳云懿一对明眸异彩连连。
她捂着口鼻,上前两步轻声问道:“敢问兄台可是苏子由?”
专心致志刷桶的苏子由一愣,放下手中毛刷木桶,转过身来,眉头一挑:“在下正是苏子由,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苏子由转过头来时,柳云懿才清楚的看到,这人虽生得相貌平平,与她或阿婴都不能比,可他面上却无半点颓丧之色。特别是那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霁月光风,仿佛能让人从其中看出万海潮生,星走月沉,明亮的令人不敢逼视。
看见苏子由的双眸时,柳云懿愣了那么一瞬,但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笑道:“忙活了这么久,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能找到苏兄,小生可是很费了一番功夫!”
一旁的阿婴倒是瘪了瘪嘴,心道:柳柳你除了拿块牌子出来晃了两圈……也没见你如何费工夫啊……
不过她倒学得乖,此时安静地跟在柳云懿身后,低眉垂目半个字也不说,就仿佛自己是个跟在柳云懿身旁的青衣小厮,恨不能将整个头都埋进自己怀里去,以躲避那股子恶臭。
而这边,苏子由‘哦’了一声,忽然笑了笑,竟也不起身,又转了回去,手中再次忙活起来:“那成吧,虽不知公子找在下到底有何要事,连这刺鼻的味儿也能忍受,但公子总得告知在下,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吧?”
见苏子由转过身子去,柳云懿也不恼,她上前几步,走至苏子由的正面,一拱手笑道:“实不相瞒,与苏兄一样,小生大小也算个文人,腹中也有些墨水经纶。早听闻苏兄文采斐然,才华横溢,令小生神往已久,今日叨扰不为其他,只为向苏兄讨教一二,若皆能有所得,小生也算不虚此行了!”
苏子由却理也不理,低着头刷着夜香桶:“不成不成,公子没见在下正忙着吗?这桶刷不完,等会儿在下可是要被那老妈子责骂的,哪有什么时间给公子指教。”
说着,苏子由还拿着毛刷冲柳云懿与阿婴颇为嫌弃了挥了挥,示意二人赶紧走,莫要打他干活。
柳云懿知道这苏子由不会这么容易便入套,对此,心中她早有准备。
柳云懿嘴角拉出一丝嘲弄的嗤笑,声音不急不缓,但那点不屑的意味却直入人心。
“苏兄难不成是……怕了?”柳云懿嘴角的嘲弄意味愈发的明显了:“难不成苏兄在这儿刷夜香桶,真上瘾了不成?还是苏兄觉着这翠红楼好看的小娘子太多,决心就此与这些燥矢作伴,将那些诗书礼义丢个干净,就此在这当个奴仆杂役,也自得其乐?”
柳云懿方才还彬彬有礼,现在却是一副尖酸刻薄,不屑一顾的可恶模样,一字一句仿佛戳人心脾,若是换个人指不定现在就要勃然大怒,因这平白无故的诬陷而与之争执不休了。
但苏子由却不急不恼,没有半点发怒的模样,只是微微摇头笑了笑:“随公子怎么说,总之在下没空,公子再寻他人吧。”
眼见苏子由那风轻云淡,天朗水清的模样,柳云懿就晓得,这激将法对苏子由怕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便也收回了脸上那嘲弄的神色,叹了口气,认真想了想,道:“那小生也就不多费口舌了,我出一道上联,若苏兄你能将下联对出来,苏兄你在这翠红楼欠下的酒钱,小生便替苏兄你付了!”
苏子由刷桶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笑道:“公子此话当真?”
柳云懿郑重颔首:“一诺千金!”
“那此事便成了!”说着,苏子由便将手中毛刷一丢,站起了身来:“请出上联吧。”
柳云懿故作沉思状,半响,抑扬顿挫的将那上联吟出:“无山得似巫山秀。”
“哦?”
这上联一处,苏子由脸上微微变了变,第一次认真地将柳云懿上下打量了一番。
柳云懿被他看得不自在,微微蹙眉:“苏兄不对下联,看我作甚?”
“没成想,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公子竟有如此文采,之前在下却是失敬了!”苏子由收回那咄咄逼人的目光,笑道。
“苏兄谬赞了。”柳云懿微微摇头:“失敬也不至于,如今小生更想知道,苏兄能否对出这下联来。”
苏子由朗声一笑:“你这上联虽难,却也难不倒我,你且听好了!”
说完,略作沉吟,苏子由便开了口:“何水能如河水清。”
“好!”柳云懿抚掌叹息:“以水应山,以清对秀,此联苏兄对得着实工整,这下联堪称绝对了!”
苏子由摇头笑了笑:“绝对说不上,但公子莫忘了方才所说,要帮我垫付酒钱的。”
柳云懿此时烦恼已解,豪气万丈的一挥手:“小生既然答应苏兄,当然不会自毁清誉!”说着,便叫上苏子由,带上阿婴,先离了这恶臭熏天的后院,一路走过廊道来到大堂。
到了大堂,柳云懿唤来老鸨,指了指苏子由道:“这位苏兄欠下的花酒钱,还有多少一并算在我头上,我替他付了!”
老鸨一愣,但也没有多说,毕竟有人愿补上亏空总是好事,毕竟总让苏子由在后院做些杂活也抵不了几个钱。
既然柳云懿如此说了,老鸨便唤来账房先生,将柳云懿要垫付的银钱给算了出来。
不多时,账房便合上了账本,道:“苏公子前些时日欠下的酒钱,再削去这些时日做工抵的款子,中间再削去膳食的费用,约莫是黄金八两,铜钱八贯又二百零三文,零头照月娘的吩咐给您抹了,您付八两黄金与八贯钱便可。若您身上未带现钱,交子或足金亦可,多余的翠红楼会找还给您。”
此话一出,令本欲掏钱的柳云懿生生停了下来,一寸一寸地扭过头去看向苏子由。
八两黄金,还外带八贯铜钱……
柳云懿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苏兄……你这是喝花酒呢,还是喝金子呢?”
说是这般说,实则柳云懿当下恨不能将这苏子由给灌到他方才正在擦的那个夜香桶中去!八两黄金啊……她为了个能融几两金子的金牌不惜得罪皇族的公子,被个侍卫追得差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人竟喝个花酒就花了八两金子?!
这是何等的豪奢……她从张万豪那抢来的最大的银钱也不过是一两黄金,那一整个锦包的银钱合计连苏子由这花酒的一半都不到!
柳云懿强忍着拔腿便走的冲动,将脑袋一寸一寸地转了回来,勉力微笑朝老鸨道:“我今儿身上带的现钱不多,也就些许零钱,付这笔账怕是不够的。但本公子既游历至此,断然不会做出言而无信之举……这样吧,你便去知府衙门去要这笔款子吧。想来知府应当也会卖我个面子,不至于这点银钱都不愿借我。”
老鸨一听,登时傻站在原地,愣在了当场。
半响,才颤声道:“找……找知府大人要钱?!您,您这不是怕要了老身的命啊!我……我是什么货色,如何敢向知府大人要钱?!”老鸨还有后面半句话没说出来,埋在了心里。
这扬州城,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去向知府要钱的?
“好了,我意已决,你便如此去办吧。”柳云懿蹙着眉,满脸不耐:“若是知府不愿给,你差个人来找我便是,我有腰牌在身,左右都能证明我的身份,还是你觉着我的牌子是假的不成?!”
虽这么说,但柳云懿却横竖都没将自己的地址,乃至姓甚名谁说出口过。
“可……可是,您这也实在是……”老鸨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见老鸨这幅模样,柳云懿脸上的烦躁之色愈发重了,蛮横呵斥道:“好了,休再啰嗦了!你要账,尽管向衙门要便是,他们自会与你结清的!你若再多做纠缠,误了我的事,当心我唤来官府将你这翠红楼给封了!”
这话柳云懿说着声色俱厉,吓得老鸨身子不住地发颤,紧紧闭住了嘴,半个字都不敢再往外吐了。
如此,也不敢再拦柳云懿、阿婴,苏子由三人,只能任他们离去。
柳云懿冷哼一声,便带着苏子由就此从翠红楼离开。
行至翠红楼门口,苏子由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朝着柳云懿一拱手,行了一礼:“今日真是多谢兄台相助了!苏某在这翠红楼已呆了大半个月,若非兄台,只怕苏某就不是仅呆这大半个月了……。”
柳云懿洒脱地笑了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今日一见,苏兄果然文采斐然,也算圆了小生一桩心事,小生要谢苏兄才是。”
说着,她便不着痕迹的朝阿婴递了个眼色过去,接着道:“今日相见已是有缘,若他日再聚,小生定要与苏兄畅谈一番!只是小生现还有些急事,要先行一步,你我日后再聚吧!”
说着,柳云懿便准备带着阿婴拔腿走人。
现今下联也到手了,人也骗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若是真再出来个跟这苏子由一般的人物,将那对联给对出来了,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就在这时,苏子由却开口道:“等等!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不然你我日后如何再聚?”
柳云懿一愣,迟疑道:“这个嘛……”
苏子由微微蹙眉:“兄台莫不是看不起在下,不愿透露姓名吗?”
柳云懿赶忙连连摆手:“非也非也,只是我此番出京乃是有公务在身,本该隐秘行事,随意透露姓名的话,实在太过张扬,还望苏兄见谅。”
苏子由一愣,心中腹议:方才你拿着国子监的金牌招摇过市入青楼的时候,可就够张扬了的……
脑中念头一闪而过,苏子由虽行事怪诞张狂,但并非不会审时度势,知情识趣之人。见柳云懿不愿说出姓名,他也就不再强求:“既然兄台有公务在身,又有难言之隐,在下也不多问了。望有缘再会吧,告辞了!”
说着,两人便互相拱手行了一礼,就此于翠红楼门口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