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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梅子如今方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在储秀宫的寿药房求遍了人,上上下下十来个御医,原本看她是慈宁宫的人不敢怠慢,谁知一问之下是给个宫女瞧病,顿时爱答不理的。再听说那宫女是前朝的太常帝姬,霎时就像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居然问“姑娘可有老佛爷的口谕”。说没有,那好,立刻作鸟兽散。抓药的、辗药的、写方子的,个个都是大忙人,一个都不得空。
大梅气得大骂,“都说医者父母心,我看你们的心都被狗吃了!老佛爷可从没有要她命的意思,你们这么耽搁,回头把她耽搁死了,我看你们怎么交代!”
跳着脚骂了半天,众人看她是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也不和她计较,只有一个院尹慢声慢气道:“姑娘不知道,眼下交了春,各宫的小主们那里都要进平安帖子,咱们真是忙得很。要不你上寿膳房去,叫厨子切上点姜丝,和着红糖煮碗姜汤,热热地喝下去,表出了汗,兴许就好了。”
大梅心道都是混账话,要是发冷发热光喝姜汤能好,还要你们这些太医干什么?横竖也说不清,重重哼了声转身就走。储秀宫里的请不动,只有上南三所碰碰运气了。在万岁爷眼皮底下当差,总要更兢兢业业一些吧!要是那里的也不中用,那就没法子了,要么去请老佛爷的旨,要么就拿土办法来治。
闷着头出了储秀宫,在夹道上一溜小跑,过内右门时撞上了一个人,一看是太子身边尚衣的小太监秦镜。那秦镜哎哟一声,揉着小细胳膊道:“梅姑姑,您这是往哪儿去啊,这么毛毛躁躁的!”
大梅突然有了主意,忙问:“你又上哪儿去?”
秦镜指了指前面的隆宗门,“上造办处去,江宁新进贡了春绸缎,我去那儿看看,挑好了好给太子爷添衣裳。”
大梅把他拉到一边,“太子爷在哪儿?在上书房还是在景仁宫?”
秦镜笑道:“姑姑真是关心咱们太子爷,太子爷才用了小食,还在乾清宫,过会儿要练射箭呢,姑姑找太子爷有事儿?”
大梅搡了他一下,“你快把冯禄给我叫出来,我有要紧的事,耽搁了要出人命的。”
秦镜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道:“锦姑娘又出岔子了?”
太子对锦书好,似乎是众所周知的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便连连点头,“正是呢!你快去找冯禄,让他通传太子爷,锦书被太皇太后罚跪,在风口上着了凉,这会子烧得厉害。我上储秀宫请太医,那些太医一听是给她瞧病,一个个都撂挑子。我实在是没法子可想了,你和冯禄说,让他求太子爷,好歹派个人过去诊诊脉。这要是时候长了,把人给烧傻了可了不得。”
秦镜一迭声应了好几个哎,“你等着,我这就进去说去。”
大梅点点头,搓着手在甬道上来回踱步。心里计较,有太子爷出马,那些太医总不敢抗命了吧!这宫里真够没有人情味的,普通宫人生了病,要请个御医抓点药,真是比登天还难。小病小灾自己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要是得了大病,那就往北五所一丢,打发个配药苏拉给你瞧一瞧。抓个两帖药试试,好了就好了,要是死了就让家里人来收尸。旗份好的宫女尚且如此,锦书更不必说了,大多数人怕和她沾上边,怕将来万一有什么会连累自己。
说实话,刚开始她也是这么想的,可处了几天,发现那人真是不赖。脾气好,人本分,知道长短,说话轻声细语的带着谨慎,做事勤勤恳恳的,形容却又不卑不亢。就像家常玩的九连环,看着利索又叫人难琢磨。一起当差,日子久了也不拿她当外人了。加上苓子心眼儿好,到处托人照应她,给她行方便。师傅做到这份上真够可以的了,不瞧别的,单瞧苓子的面子。既然自己闲着,能帮衬就帮衬点儿,她也怪可怜的。
不一会儿冯禄从乾清门里出来,手上捏着个瓷瓶往她手里塞,“这是寿药房新研的药,你拿回去用温水化开,先让锦姑娘用了。太子爷已经叫人往听差房去了,你先回去,御医马上就到。太子爷这会儿要练射箭走不开,等课完了就上锦姑娘榻榻里瞧她去。”
大梅道好,拿着药匆匆回西梢间去,推了门进屋,正看见锦书侧着身在哭,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她打了个突,探了探她的额头,只觉热得烫手。忙到桌前倒水化药,一面道:“你别哭,我这就给你吃药。你不知道,储秀宫那帮杀才都不愿意挪窝。亏得有太子爷,他回头就派人来给你请脉。”
锦书擦了眼泪捂着被子不吭声,大梅扶起她,往她身上搭衣裳。端过药来给她喝,看她哭得眼睛都肿了,忙绞帕子来替她擦脸,“好好的,怎么哭了?身上难受得厉害?”
锦书摇头,慢慢道:“我梦见了家里人。”
大梅怔了怔,方想起来她说的家里人是前朝的皇族,心里也跟着不得劲,叹了声道:“人死灯灭,别想了。你正病着,身子虚,阴司里的人才都寻了来。我找把剪子压在你枕头下面,保管就没事了。”
锦书听着眼泪又落下来,哽道:“说泰陵神道上的树都枯死了,日头直照着,他们躲都没处躲……我真是不孝,在这深宫里待着,这九年来父母坟前连炷香都没敬献过。”
大梅在她炕沿坐下,拉了拉被褥道:“你也是无可奈何,自身都难保,怎么还顾念得上他们。”
锦书双手捧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溢了出来,顺着腕子流进袖口里。大梅从没见过她这样脆弱,就是受罚她也不落一滴泪,在她看来她已经是百炼成钢了。无心自然也无泪,到此刻才顿悟,她再坚强,到底只有十六岁,她心里的苦没有人能体会。
“我梦见了我十二哥。”锦书齉着鼻子喃喃,“他是个很斯文的人,性子最好,胆子也小。南军攻进紫禁城时他只有九岁,听见外头杀声震天,就吓得躲在床底下。他们找了他好久没找着,就有些恼羞成怒。一掀床幔子,拿火把照,看见他缩在里头,抓又抓不出来,又不能点火烧,就拿双戈戟没命地往里捅。可怜我那十二哥,拖出来时面目全非,都已经烂了。”
大梅越听越心酸,忍不住和她一起掉泪。明治皇帝的十一个儿子死得都很惨,大邺的太监宫女也没活下来几个,这座紫禁城哪块地皮没沾过血?听说安葬皇子们时连墓都没分,十一个人各装了一口柳木包斗子,往墓室里一塞就算完了。曾经的天皇贵胄享尽了荣华,身后事办得这样潦草,真真叫人唏嘘不已。
两个人又哭了一阵,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想是太子派遣的太医到了。大梅扶锦书躺下,掖好了被子去开门,门外的太医打拱道:“我是奉太子爷之命,来给姑娘瞧病的。”
大梅让了让,“大人请进吧!”
那太医欠身进来,不由多看了锦书两眼。拿脉枕垫在她腕子下,细细把了脉,到桌前开方子,边写边道:“没什么,不过受了风寒。我开上三剂药,早晚服了,不出三天就会好的。老佛爷那儿这两日就不要当差了,还是好生将养才好。”
锦书在炕上不好见礼,只得俯身道:“偏劳大人了,叫大人走了这一遭。”
太医笑道:“姑娘客气,这原是我分内的。何况太子爷千叮咛万嘱咐,下官不敢怠慢,先吃上三剂药。如果还有别的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寿药房寻我。我姓严,是乾清宫太医院的院使。”
大梅看着那太医脑袋后头的五品花翎暗吐舌头,到底太子爷面子大,平常院使都坐镇寿药房的,只有妃以上的位份才能请得动他。如今被太子派来给个小宫人看病,不知心里怎么思量。
严院使知道锦书身份,人家虽落了难,好歹也是金枝玉叶。况且当今太子又极为上心的模样,指不定将来怎么样呢,卖个顺水人情不过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便微躬了身道:“姑娘先歇着吧,等我回去煎好了药,再让苏拉送过来。”
大梅送到门前蹲福,“多些严大人了,大人好走。”太医院使颔首,背着药箱,迈着八字步去了。
锦书看大梅忙里忙外颇不好意思,支起身道:“今天劳烦你了,我真是过意不去。你昨晚值夜都没能歇着,这会儿又忙我的事,叫我说什么好呢!你快回榻榻里去吧,我吃了前头的药受用了好些,可不敢再麻烦你了。我又病着,你在这儿没的过了病气儿。”
大梅想想说得是,自己折腾这半天也乏了,晚上还要上夜,这会儿浑身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便道:“那我去了,你睡一会儿。这个点儿老佛爷该歇午觉了,入画和苓子下了值就会来的。还有太子爷,等练完了射箭也要来瞧你的。”
锦书嗯了声,“我不送你了。”
大梅道:“别拘虚礼了,你才刚和我说了那些,是没拿我当外人。说句高攀的话,我今后就把你当姐妹了。咱们要好,做什么都是姐妹的情分,可别提那个谢字。”说着抿嘴一笑,退出去掩上了门。
锦书复又合眼,大概真是在枕头下压剪子起了作用,之后再没做什么梦。只是云里雾里的不甚安稳,睡了约摸一个多时辰,期间入画她们来过,推门看她睡得熟,怕吵醒她也没进来。又过一盏茶时候,感觉有只手探她的额头,那手温暖有力,掌心上似乎还有茧子。她掀了眼皮看,面前是太子的脸。太子蹙着眉头,低声道:“怎么一下病得这样了?”
冯禄没有随侍,屋里只来了太子一个人。锦书挣扎着坐起来,太子拿毡子卷成桶垫在她身后,安顿她坐定了方回身打开桌上的攒心食盒,端出了成窑的五彩盖盅,揭了盅盖吹上两口,一手抓出一只精致的捏丝戗金小盒递给她,笑道:“我来伺候你吃药,怕你嫌苦,盒子里是糖腌玫瑰果子,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锦书怔愣地看他,他有些腼腆,转开视线道:“发什么呆,快把药喝了。”
她捧着盅,看着里头满满的一碗药咽了口唾沫。还没喝,只觉五脏庙翻腾,胃里抽搐着,嗓子眼里发紧。鼓了半天劲也没敢下口,苦着脸道:“再凉一凉吧!”
“不成!”太子拿眼横她,“冷了更苦,你听话,要不先含上果脯,这样会好些。要是不想叫我捏着鼻子往下灌,就利索点儿喝了,我可是师傅跟前告了假专程来瞧你的。”
锦书不满地嘟囔,“谁叫你瞧我来着。”
太子道:“听说你病了,我哪里还有心思练射箭!挽了半天弓,箭箭都脱靶子。师傅看我心不在焉就问我,我借口身上不好告了假上这儿来,来了你还不待见我,真是天地良心!”
锦书心口突突直跳,太子猛然意识到了,一时面红耳赤,仓促地背过身去到桌旁坐下,色厉内荏道:“别磨蹭,横竖要喝的,不喝病怎么好得了呢!”
锦书心一横,一咬牙,直着脖子就把药咽了下去。药一下肚就反胃,连舌根都跟着苦。慌忙取腌果子含上,这才稍微好了些。可是一静下来,太子那些话就开始在耳边回荡,搅得她心神不宁。又是忐忑又是恐惧,只盼着别叫她料中,单可怜她倒犹可,要是还有别的什么……她身上起了一层细栗,吓得不敢再往下想了。
太子作势干咳了声,脸上似笑非笑,“我命人备肉干去了,上回秋弥我猎了两头鹿,叫尚膳间风干了好做脯。宫里小吃多,大多是甜食。你以前说要多吃些咸的才长力气,汤羹用起来不方便,不像肉干,拿个袋子在身上挂着,想吃就能吃的。”
锦书惨淡地歪了歪嘴角,心想皇后说得真没错,他虽然身量高,到底是个孩子。哪有做奴才的整天身上挂包肉干的,时不时地像骡马似的嚼上两口,要让人看见了报给塔嬷嬷,那还不得腚上开花吗!犹豫了一下道:“多谢你来瞧我,下回就别来了,叫别人看着也不好。我是奴才,你是主子,主子该远着奴才才是。你这么没忌讳,就算是好意,到了别人嘴里恐怕要生闲话。回头再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我更没法子交代。”
太子脸色微变,不悦道:“我看谁敢乱嚼舌头!我一早就打发冯禄去布置了,西三所没人知道我来这儿,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顿了顿又问,“太皇太后怎么罚你?”
锦书无力道:“我办错了事,自然要罚。别说是大错,就是迈错了一条腿都够喝一壶的。做奴才不容易,太子爷永远都不会懂。您请回吧,在这儿时候久了要招是非,不光对我,对你也没好处。”
太子眉眼间笼上了阴霾,“你怎么又撵我?上书房新近换了总师傅,体仁阁大学士海库什是出了名的刺儿头,每日卯正就要点卯到学,我如今请安都抽不出空来,要见你一面难得很。今儿总算和外谙达告了假,到这儿来没说上两句话你就撵我走?”
锦书窒了窒,搬开了毡子面朝墙壁躺下,闷声道:“那太子爷就恕我失礼了,奴才身子抱恙,太子爷请自便吧!”
太子突然顿悟,悔道:“我真是缺根筋,怎么忘了你还病着。你睡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锦书听了这话,脸都有些扭曲了。这人真是雷打不动,他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大姑娘睡着,他在一边陪着,这算怎么回事?
太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笑吟吟道:“你要什么只管和我说,要喝水我给你倒。”
锦书闷声不吭,忍了半天到底绷不住了,回过头道:“你就在这儿待着吧,等回头走漏了风声,叫老佛爷再治我的罪。挨板子,杀头,死无全尸,这样你就快活了。”
太子张口结舌,很有些委屈。他只是想多和她亲近,不想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什么好都没落着,还招人埋怨。心里不受用了半天,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忍不住捂住嘴大咳,一时惊天动地翻江倒海,咳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锦书大骇,忙下床扶他,又是拍背又是顺气,折腾了半天才缓过劲来。
“这是怎么了?”她心有余悸,忽想起来,他原先就有不足之症。帝后生他时不过十四五岁,没长全的孩子哪能生孩子,所以太子小时候常犯咳嗽。当时大邺宫里的太医替他诊治过,说他心脉弱,恐怕活不过十八岁。皇帝是通医理的,倒不急,只是命他勤练布库强身健体。她见到他时他晒得黑乎乎的,看上去也挺结实,本以为总有些起色了,谁知竟还犯病。
太子嘴唇煞白,无奈地扯出个笑容来,“我可没讹你,是真病。”
锦书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还在吃药吗?”
“要是不发作就不吃了,大男人弄得跟药罐子似的,想想都寒碜。”太子喘了两口,伸手倒了杯水喝,“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没法根治。”
锦书心里也不是滋味,讪讪地问:“是不是我气着你了,你才犯病的?”
太子一本正经地应道:“可不,我好久没这么窝囊过了,上赶着来瞧你,你还轰我!”眼看着她脸越来越红,终是憋不住,低声轻轻笑起来,“我和你闹着玩儿呢,你可别当真。我没什么,倒是你,穿得这么单薄,要是再冻着就要作下病根了,快上炕躺着。”
锦书后怕地望着他,问:“真没事吗?”
太子抬起头,见那殷殷目光皎洁流转,一时失神怔怔和她对视,心在腔子里跳作了一团。
锦书有些恍惚,只听太子道:“锦书,我就想对你好。我知道这深宫之中荆棘重重,身后事我管不上,但只要我活着一天,就照顾你一天。你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行不行?”
这话说得有诚意,锦书细咂了咂,五味杂陈。脑子发懵,茫然点了点头。太子大为欢喜,“真好!三月要选秀女,怕是要替我选妃。我去和额涅说,我这身子恐不是个长寿的,还是等弱冠再说,免得害了人家女孩儿。有了这四五年时间,我在朝政上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到时候建了府,再想办法把你接出去。我活着自然对你好,倘或我没福气……也会替你安排个好归宿的。”
锦书措手不及愈发呆愣,思忖再三才幡然悔悟,她刚刚一点头点出了大问题。太子那句“对你好”似乎包含了别的含义,她这么糊里糊涂一应,太子是个憨直的性子,肯定会当真。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交集,嘘寒问暖,万般不舍……她不禁打个寒战,汗涔涔地惊呆了。
太子暗琢磨,姑娘家听了男人说这话,不是该娇羞不已的吗?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反倒心事重重的样子?难不成是后悔了?太子明媚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想问又怕她一口回绝,战战兢兢地弯下腰看她,搜肠刮肚地找些话来说:“锦书……我也不求什么,只盼你明白我的心思。其实要是没有后头这些事,我八成会求皇父把你指给我,没想到眼下成了这样……你别担心我拿身份逼你,你只要拿我当朋友,不和我疏远就足够了。”
锦书低头不应,半晌方道:“我无德无能,哪里配受太子爷的厚爱!不怕你恼,说句实在话,我就算是再没心肝,也忘不了父母兄弟是怎么死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请回吧!”
太子站起来,似乎很失望,皱着眉说:“我知道你恨,可就是再恨也别说出来,别捅我心窝子。”
锦书虽是好脾气的人,一听这话火气也直往上拱。你老子带兵抢了我父亲的天下,杀光了我的亲人,我说两句还捅上你心窝子了?你不是叫我拿你当朋友吗?发个牢骚你怎么不乐意了?漠然看他一眼,本来挺不痛快,发现他脸色惨白人发蔫,又有点于心不忍。颠来倒去考虑良久,心想自己大概把话说重了。瞧他霜打的茄子似的,别又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和他搅和了大半个时辰,吃了药,身上松快了,隐约还出了些汗。原想怎么也该睡上一觉,可他这么杵着,说些不着调的话,赶又赶不走,白糟蹋了太皇太后准的半天假了。
按说自己要是机灵,胆儿大,是个顺着竿子爬的人,抱住了这条粗腿该不撒手才对。太子爷是什么人?是将来的皇帝!就算先天有不足,看他这劲头也不像个短命的,十有八九是以前那个太医不靠谱。大邺时期她父亲别出心裁,相信高手全在江湖上,于是广纳良才,好些太医连出身考证不了。宫里随便指一个,说不定以前就是走街串巷的摇铃游医,那种来路不正的院尹有个误诊也正常。她要是攀上这棵大树,不说别的,后半辈子算是有着落了。可她记着血海深仇,情愿老死在宫里,也不愿意和仇人扯上关系。
这就难为死太子了,好话说了个遍,那位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可怜他满腔热忱泥牛入了海,眼下真叫无计可施了,只得先撂下。踱到门口唤冯禄来,指着桌子吩咐,“把东西收一收,明早再打发人送药过来。”
冯禄打着千儿应了个嗻,看太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嘴,只小心道:“主子,咱们走吧!您这一告假,外谙达得往上头报。万一皇后主子或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担心您,上景仁宫瞧您,您不在,那奴才们又得遭殃了。”
太子嗤了一声,“就你金贵,不打不成器,挨两下长记性。”回过头对锦书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有什么事让苓子来找我。”
锦书拿被子蒙住了头不说话,太子叹了口气,一拂箭袖,背着手跨出了门槛。庆隆尊养匾砸坏了,没法修复了,这事整个后宫都知道。那个当岔了差使的小宫女没了,像蒸发了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春荣是宫女里的头儿,少不得连坐,冤枉又无奈地吃了一顿家法。掌事姑姑挨了打,脸上挂不住,跑到没人的地方咬着手绢哭了一通。哭完了还得回来当差,在太皇太后的暖榻旁侍立,后背抵着泥金百寿图围屏,那丝丝寒意穿透了老绿的褂子,直钻进骨头缝里去。
春寒料峭,慈宁宫西偏殿的四角供上了炭盆,春荣取大狼皮褥子给太皇太后搭在腿上,弯腰道:“天才亮,老祖宗仔细受凉。”
太皇太后让塔嬷嬷推了窗屉子,打眼一看,地上的雾连着天上的云,灰蒙蒙的一片。不知哪里不顺心,长长叹了口气,殿里的人皆一凛,把头垂得更低。太皇太后转眼看春荣,那丫头肿着两个眼泡,就是打了粉也遮不住。原本哭丧着脸在慈宁宫是犯忌讳的,念在她值夜辛苦,又无端惹了这无妄之灾,白受了皮肉之苦,便也不和她计较,只道:“那匾要是个平常物件,砸坏就砸坏了。可那是皇帝亲提的字,是我六十大寿上特地命人裱了送来的,是他的一片孝心。你没有好好调理下头的人,是你的不是。要是下回不想挨藤条,就给我看紧了那些惹祸精。”
春荣忙跪下磕头,纵然再委屈也不能在太皇太后面前上脸子。老祖宗算是顾念她的,要是按着罪论,自己也要痛打一顿撵出宫去的。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一说谁家闺女在宫里犯了事给赶出来了,那可是丢尽了三四辈子的老脸了。甭说图往后找好人家,连着父母亲戚都要被人戳脊梁骨。想嫁人,要么是净身师,要么是屠户。不是干损阴德行当的,人家都不要你!好门第的爷们儿,哪个讨不着老婆?也只有那些杀猪宰羊、骟人骟马的愿意和你凑合过日子。
春荣的头磕得咚咚响,边磕边道:“老祖宗菩萨心肠,奴才嘴笨,可心里都知道。老祖宗是疼奴才的,谢谢老祖宗还把奴才留在慈宁宫。奴才一定更尽心地伺候老祖宗,报答老祖宗的大恩。”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起来吧,以后紧着点心就行了。”
小宫女在太皇太后榻前铺排开油布,司浴的绿芜搬着银盆进来,放下请了个双安,“奴才服侍老祖宗浴足了,太医院进了新帖子,往木瓜里另添了两味药,给老祖宗活血暖膝的。”
春荣半蹲下给太皇太后褪了鞋袜,把两只脚抱进盆里,绿芜替下她,使了手法开始仔细地揉捏穴位。
泡上两炷香的时候,等药性都渗透进肌理里去才算完。春荣给尚衣的宫女使个眼色,那宫女用大红漆盘托着一双厚棉纱袜子来,单膝跪下给太皇太后穿上。太皇太后打眼看,不知谁在袜口上绣了牡丹和一对小小的蝶。针脚平整,绣功也极好,这花开富贵绣得栩栩如生,衬着壽字纹的缎面鞋帮,果然比以往悦目得多。
太皇太后和煦地笑起来,“真是好看,是哪个丫头想起来的?我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在脚上扮俏,让人看了岂不笑话。”
话虽这样说,到底是喜欢的。乐滋滋地看了又看,但凡是女人,凭他多大年纪,心底里总是爱这些精细东西的。就是要给后辈的儿媳妇、姑娘们留份儿,自觉只穿素罢了。
塔嬷嬷也凑过来看,笑道:“在脚上,没谁看得见。就好比被窝里穿花衣裳,自己知道就是了。我瞧这种灵巧的心思,也只有那位想得出来了。”
那位指的就是锦书,太皇太后眼里有种看不透的神色,停了会儿才道:“锦书和她姑姑真是像,一样的细心敞亮,明治皇帝虽然荒唐,倒是生了个好闺女。”
太皇太后很少提起她的嫡媳,宫女们是大英开国后才进宫的,并没有见过先帝爷的原配,只知道她是大邺的长公主,是明治皇帝的胞妹。当时的先帝爷是南苑国的王,姬妾不少,却没有嫡妻,明治帝就把合德帝姬指给了他。婚后两人甚是恩爱,先帝爷几乎为她废除后宫,可惜合德帝姬没有生养,先帝爷的子嗣不多,只生了当今圣上和庄亲王两个儿子,剩下一溜都是郡主,于是把九岁的皇帝归在她名下。皇帝在她身边待了五年,后来她病势沉疴,不久就故去了。
皇帝起兵夺了慕容家的天下,按常理来说合德帝姬虽姓慕容,嫁给了宇文家便是宇文家的人。何况又是皇帝的嫡母,上尊号怎么都该是先皇后的名分。可不知为什么,皇帝只草草封她个皇考敦敬皇贵妃的头衔,把她葬在了孝陵之外。先帝墓室的另一边是空的,是留给当今皇太后的。相爱至深的两个人没能同穴而葬,被儿子生生拆开了,众人暗自咋舌皇帝的无情,也越加可怜那位悲情的合德帝姬。
太皇太后的思绪被拉得很远,宫廷之中总有些不能言传的隐晦,纵然是皇帝,心里也有不愿让人发现的秘密。和锦书处了几日才发现她和她姑姑那样的像,倒不单是外貌,而是时常流露出来的神态。那种低头浅笑的样子,有时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是一样的。皇帝在合德帝姬身边长到大婚,他熟悉他的嫡母,自然更加注意锦书。少年时的爱慕能持续多久,谁也说不准。皇贵妃陵墓虽在孝陵以东二十里,但每逢生祭死祭皇帝必定轻车简从前往吊唁。宇文家的男人长情,如今有个大活人摆在眼前,皇帝还有忌惮吗?太皇太后越想越觉大事不妙,混沌沌歪在金钱蟒大引枕上,半晌也不言语。
塔嬷嬷是跟了太皇太后几十年的老人了,连皇帝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太皇太后心里有事逃不过她的眼睛。忙岔开话题道:“通嫔过不了几天就要临盆了,昨儿还吵着要吃瓜仁油松穰月饼,奴才一早就上小厨房做好了,回头叫人送过去吧!我瞧她肚子尖尖的,八成是个小子,也不知宗人府拟什么名字。”
太皇太后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容来,“按着序齿是排十一的,由着宗人府去办吧,等拟好了自然呈上来,几个里头挑一个就成了。”略一顿,指着雕花门上的帷幔道,“我常觉得那个颜色晃眼,你打发人把幔子换了。咱们也学学养心殿,换上湘妃竹帘吧!”
塔嬷嬷应了个嗻,就让春荣带了人上库里挑选去了。太皇太后把偏殿里的人都支了出去,方问道:“锦书这会子病得怎么样了?”
塔嬷嬷端了糖蒸苏酪搁在炕桌上,从珐琅盒里取出银勺躬身双手托上,一面回道:“昨晚掌灯的时候像是好了,谁知夜里又发作了一回,折腾了半宿,到四更才退了热。苓子出来的时候苏拉正巧送药过去,这会子吃了药发了汗,想来应该没什么了。”
太皇太后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勺,觉得没什么胃口便撂下了,只道:“我越瞧她越像敦敬皇贵妃,当年皇帝被他皇考罚跪的事你还记得吗?”
塔嬷嬷站在一边发愣,那件事哪能忘记!皇帝那时候年轻,不知怎么对他嫡母生出了些怪念头,被先皇发现了。这样尴尬的事张扬不得,先皇又恨得牙根痒痒,就把他押到宗祠里跪了三个时辰。塔嬷嬷犹豫道:“老佛爷是怕万岁爷把锦书当成敦敬皇贵妃?奴才想不会吧!十四岁的半大小子不懂什么是男女之情,才会对皇贵妃有那种心思。如今儿女都成群了,依着咱们万岁爷的睿智,这些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小时候的那些事怎么好当真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但愿我是杞人忧天,往后皇帝来晨昏定省就让锦书避开,看不见了也就没想头了……这澜舟和长亭兄弟俩怎么一点儿都不像?长亭那个二愣子随他母亲,整天大大咧咧没一点儿心事。澜舟打小就叫人捉摸不透,说像他皇考吧,先帝也不是那个性子,你说他随了谁了?”
塔嬷嬷打趣道:“这奴才可说不好,您的孙子,您比谁都知道。不像先帝,不像先祖,还能像谁?”
太皇太后终究笑了出来,指着塔嬷嬷道:“你也学会放刁了,真是难得得很哪!说起长亭,他上云南督查水利,这一去大半年,看来在外头欢实得很,连过年都不想回来。掐着算也是时候了,怎么还没上折子说要回京?”
塔嬷嬷想起了那张笑嘻嘻的脸,庄亲王原来叫澜亭,后来为了避皇帝的讳,才把澜字改成了长。兄弟俩相貌很像,五官脸型都随先帝,可性格却是天壤之别,一个天生是做帝王的材料,高高在上,又矜持又冷淡。另一位一腔子到底,带点江湖气,和谁都自来熟,三句话没说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把他派出去也是无奈之举,他一听说朝廷要指派钦差上云南治水防夏涝,就猴急得连王府都不回了,软磨硬泡了小半个月才让皇帝点了头。这下往南一走,就像除了脚绊子的鹰,真正的天高任鸟飞了。
太皇太后心里实在是念得慌,自言自语道:“这趟回来再不能让他出去了。”
塔嬷嬷摇头道:“就庄王爷那脾气,您想拴住他,还真得使把子气力呢!”
两人正说笑着,隐隐听见宫门外有击掌声,不一会儿出廊下就有齐整的问吉祥传来。塔嬷嬷扶太皇太后坐好,捋平了紫羚褂的下沿,走到门前打起了软帘。
皇帝穿着盘金彩绣的常服,外面罩了件狐皮的坎肩,石青的缎子映衬得脸色愈发的白皙。走到罗汉榻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了。”
太皇太后和蔼地笑,指了旁边的楠木圈椅道:“快坐吧!这两天不是让你歇着吗,怎么又来了?”
皇帝道:“平时政务多,太和殿养心殿两头忙,一时歇下来了真有些不习惯。横竖是闲着,就想着来给皇祖母请安。”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是听见了风声才来的,是不是?”
皇帝极难得地露了个笑脸,“什么都瞒不过老祖宗的法眼。孙儿听说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惹得皇祖母动怒了,想来劝劝皇祖母。匾既然砸了也没法子,该当它就是要被替下来的。皇祖母要是喜欢,孙儿再写一幅就是了。”
太皇太后拍了拍皇帝的手道:“不是这么说的,再写一幅难是不难,只不过糟蹋了你当初的一片孝心。”
皇帝笑道:“那是老天爷垂爱,给机会孙儿再行一次孝。”随即吩咐李玉贵备文房来,铺排开内造的泥云龙笺,提起大狼毫饱蘸浓墨,御笔一挥,宝禄骈禧四个大字一蹴而就。
太皇太后近前看,只见墨迹清俊秀拔,笔势绵绵不断,便笑着称赞道:“皇帝的书法是愈发精进了,可见学业一日都没有松懈。”
崔贵祥躬身请走那幅字,苓子上前撤下文房,皇帝看了她一眼,一面应道:“孙儿遵循祖训,从不敢倦怠。皇祖母快消消气吧,要是伤着了身子可不值当。昨儿老祖宗差人送来的豌豆黄孙儿尝了,不在节气上,吃着也新鲜,慈宁宫的小厨房真是藏龙卧虎。”
太皇太后喜道:“那都是塔都调理得好,时常叫他们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吃食,就想哄着我多吃一些。”又问,“你近来胃口可好?那日大宴上我瞧你吃什么都恹恹的,年纪轻轻的,用得还不及我一个老婆子多。”
皇帝的手端正地搁在膝头上,外面的雾散了,窗口的日光照进来,满殿都是跳跃的金黄。日光映在他肩头的团龙图上,威严而庄重。听了太皇太后的话,他手指微动了动,只说:“大宴前用了些点心垫底儿,边看折子边吃,不想吃了个八分饱,等大宴开席时竟吃不下了。”
太皇太后无奈道:“你呀,都做了皇帝,还和孩子似的。”又转脸对李玉贵道,“你在跟前伺候着,怎么也不提点提点?”
李玉贵知道太皇太后并不当真怪罪,便觍着脸道:“哎哟,我的老祖宗!借奴才一百个胆儿奴才也不敢啊,万岁爷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我这么没眼色的冒冒失失打断了,坏了万岁爷的雅兴,那奴才就该被活剐了。”
太皇太后笑道:“倒也是,是没法子怪罪你。不过皇帝身边怎么没有茶水上的人随侍,这点可就是你大总管的失职了。”
皇帝蓦然抬起头来,面上虽然还是很淡漠,眼神却晃了晃。李玉贵诚惶诚恐跪了下来,颤声道:“原本是带了的,不想那丫头走得匆忙,忘了带上斟壶,重又折回去拿的。”
太皇太后的掐丝点翠护甲划过玻璃炕桌的桌面,吱的一声,尖锐得几乎穿透人的耳膜。李玉贵叫苦不迭,暗惊出一头冷汗来。
前一瞬还笑吟吟的太皇太后霎时沉下了脸子,“莫说是在御前当差,就是外头做小买卖的也知道出摊要带上家伙什,她吃什么饭当什么差?怎么连伺候用的东西都忘了?天家讲究四平八稳,御前的人更应当尽心。皇帝要用茶,没有现成的候着,还要叫人仓促备了壶盏来,这像什么话?”
李玉贵额上的汗涔涔而下,一迭声道:“奴才已经处置了那个宫女,打了把子,充到掖庭做杂役去了,请老祖宗息怒。”
皇帝起身道:“孙儿失仪,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叹道:“你没什么错,是伺候的人不周到。既然当不好差,那就要重罚。”
皇帝应个是,心里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天子哪里有错的时候,有了什么差池都是下面的奴才没办好,打板子,充军,杀头,皇帝的过错要底下的人来承担。做皇帝的不能随心所欲,要万分的自律,要维护国体。不喜欢的人也就罢了,倘或喜欢谁,不是御前的人,随意的亲近也是绝对不允许的。那天召锦书进茶的事太皇太后已经知道了,寻不着锦书的错处,又不好责怪皇帝,自然要拿个人作筏子,提醒皇帝什么事做不得。皇帝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面上不动声色,暗里早就有了计较。
太皇太后估摸着自己的用意皇帝领会了,也不在这点上纠缠了,转而叫人呈了冰糖燕窝羹来给皇帝,又问:“亭哥儿什么时候回京?走了大半年了,可有消息?”
皇帝手里的银匙在碗里慢慢搅动,提到他兄弟,不由勾起了嘴角,“他是撒出去的海东青,在外头欢实得很。云南的政务办得差不多了,前两天上折子,说是已经动身回京了。路上要走两个月,三月头上差不多就到了。”
长亭那人是个招人喜欢的,天大的事于他来说也就是芝麻绿豆。这趟出京,除了每月一本折子,还会给他写私信,满纸的所见所闻,没什么忌讳,荒唐又新奇。这个闲散王爷,他是当得真是有滋有味。
太皇太后点头,“那就好,也亏他,把他母亲带着一块儿走,这一路折腾,没的把他母亲的骨头颠散了。”
皇帝道:“老祖宗放心吧,皇考定妃身体很好。她命人造了辆车,足有半个三希堂大小,上头一应俱全,绝累不着的。”
太皇太后掩嘴笑道:“这娘俩真是一对活宝!论造化,谁也比不上你定皇考。年轻时度量大看得开,也不争阳斗胜,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等儿子大了享儿子的福,养在庄王府安度晚年,没什么烦心的事。儿子出任钦差,还带着一道走,多好!”
皇帝接了话头子,忙道:“今年交夏往热河去,孙儿陪着皇祖母和额涅好好地游上一游吧!开国头几年东征西战,如今天下大定,也该在老祖宗和额涅跟前尽尽孝心了。”
太皇太后极高兴,对塔嬷嬷道:“瞧瞧咱们万岁爷,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枉我疼他一场!”
塔嬷嬷应承道:“万岁爷自然是顶孝顺的,肩上担着江山,还日日来给老佛爷问安,陪着老佛爷说话,您的福气可比容太妃厚!”
边上立着的李玉贵见气氛缓和下来,祖孙两个又其乐融融,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悄悄抬手抹了把汗,蹦跶了半天的心总算按回了腔子里。
太皇太后想了想道:“太子到了立妃的年纪,皇帝在朝上颁个诏吧,太子妃就在三品以上臣工的家眷里挑。不求国色天香,只要容貌端正,德才兼备就成。”
皇帝应个是,“一切就按老祖宗说的办。”又坐了些时候,日头渐渐移过四椀菱花槅扇门,慈宁宫不像乾清宫,老祖宗喜欢通透热闹的摆设,窗上不糊绡纱,只装西域进贡的大块玻璃。那日影转过双交的门屉,玻璃聚集的热量更多,照在身上久了便热烘烘的。皇帝微有些不适,偏过头,眉心轻蹙起来。
太皇太后是个识趣的老太太,见皇帝坐不住了,便道:“说了这一早晨,我也乏了,皇帝回去吧!”
皇帝转脸看更漏,起身一躬,“不知不觉竟到了这时候,皇祖母歇息,孙儿告退了。”
太皇太后嗯了声,对塔嬷嬷道:“替我送送万岁爷。”
塔嬷嬷恭恭敬敬道了个嗻,皇帝垂手退后,甫出了西偏殿的门,候在月台下的御前侍从们迎上来,簇拥着皇帝往宫门外去。皇帝对塔嬷嬷一向客气,暖声道:“嬷嬷辛苦,请嬷嬷代朕好生照顾太皇太后。”
“万岁爷只管放心,这是奴才的本分!”塔嬷嬷笑着一肃,“恭送万岁爷!”
皇帝颔首上了肩舆,塔嬷嬷站在檐下目送,一溜太监前呼后拥着明黄的步辇,慢慢向广场以东的永康左门迤逦而去了。
李玉贵在右侧扶辇,抬头瞧,皇帝一手支着额头,青绒缎子的常服冠顶上结着密实的红缨,只看见鸽血红的顶珠熠熠生辉。肩舆直往东行,才要接近永康左门,突然吩咐停下。
李玉贵不明所以,打了千儿问:“万岁爷怎么了?”
皇帝直起身,抬舆的太监忙落了肩,垂手退到一旁听命。皇帝弯腰下辇,李玉贵觑了觑天颜,“奴才斗胆,请万岁爷一个示下,奴才好做准备,万岁爷这是要往哪里去?”
皇帝出了华盖,太阳照在身上,日光并不算强烈,却仍令他觉得刺眼。抬起手臂挡了一下,透过指缝的间隙往天上看,云层连绵,虽不多,却厚实。没有云的地方天蓝得像海子里的水,又清透又明亮。
李玉贵更加摸不着头脑了,皇帝平素不怵太阳,他是马背上的天子,骑射堪称无双。秋围时打马扬鞭一奔几十里,什么事都没有,夏秋冬都是好好的,唯独不爱见春天的太阳。既然不愿意春天里走动,那今天这是怎么了?李玉贵歪着头揣度了一番,皇帝刚才看见是苓子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视线似乎停顿了一下……他一拍脑门子,原来如此!万岁爷知道昨天晌午前锦书罚跪的事,今天是借着匾额的由头来慈宁宫的。结果当值的不是锦书,那万岁爷大约会担心吧?
皇帝脸上淡淡的,“朕上慈宁宫花园走走,不必人跟着了。”
李玉贵道:“还是叫顺子陪着万岁爷吧!园子大,万一要什么,有个人在跟前,好马上领命去办。”
皇帝没言声,背着手缓步往长信门去。李玉贵急招了小太监就近去取伞来,又凑到顺子耳边叮嘱了几句。顺子连连点头,接了伞小跑着赶上皇帝,一同朝园子里去了。
皇帝闲庭信步,走得不急不慢。顺子在边上打着伞一路尾随,渐至览胜门,进了园子,满目的松柏梧桐,郁郁葱葱。园里花草树木养护得好,很多古木是前朝留下来的,至今也不知有了多少个年头。春天新芽发起来,愈发高壮挺拔,亭亭如盖。
皇帝驻足观望片刻,复往南去。南面有个矩形的大水池,一座汉白玉石桥横跨在池子上,桥上建了座临溪亭,皇帝每趟来逛园子就爱往那儿去。池子里有锦鲤,是各宫太妃嫔们放生的,养在里头不论多久都不许捕。那些老鱼日渐多起来,春日里逢着好天气就浮上来晒太阳,笃悠悠,慢吞吞,就和人上了年纪一样,绕着大钱似的浮萍一圈一圈地游。老鱼经验丰富,它们知道哪儿风水最好,总是占着先机。碰上有人撒食儿,就一窝蜂地来抢,抢完了吃够了,仍旧摇着尾巴该干嘛干嘛,剩下些年轻的,摸不着门道没吃上的,还傻张着嘴探出水面来。
皇帝倚着桥栏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调转视线瞥顺子。顺子是还没长开的小子,傻愣愣地也盯着池子里瞧,突然发现皇帝收回了身子,连忙敛神站好,加着小心问:“万岁爷,奴才让园里人备些茶点过来吧!”
皇帝说不用,扶着围栏问:“你进慈宁宫当差几年了?”
顺子躬身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十岁进宫,头里在乾东五所当差,十二岁拨到慈宁宫去的,在慈宁宫当了四年的差。”
皇帝转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再说话,临溪亭廊下挂着两只带节对缝的京笼,笼里各养了一只五彩小鹦鹉,突然哼哼哈哈地唱起了一段《逍遥津》,鸟声鸟气,细听还真有那么点意思。皇帝跟着打起拍节,听完了一段笑道:“这鸟养得不错。”
顺子对着远处山石旁听差的总管比划,手势大抵是说“万岁爷夸你呢,说你差当得好”。总管知道皇帝的脾气,不传召不敢近前来,只对着临溪亭遥遥行大礼叩拜。
顺子道:“奴才先前听路谙达说,年下两广总督敬献了一对上品的蓝靛颏,会学黎鸟叫,还会学蝈蝈学纺织娘,学什么像什么,奴才让人拿来给万岁爷瞧瞧?”
皇帝想起了那种鸟,小时候敦敬皇贵妃送过他一只。可惜后来他随皇考入军中,不知太后养的白猫怎么打开了鸟笼子,那只蓝靛颌就进了猫肚子里。他因此难过了好一阵子,没过几天皇贵妃也薨了,打那时候起他就再也不养蓝靛颏了。
顺子不知其中缘故,只看见皇帝攒着眉,面上甚是不快。当下心头一凛,噤声再不言语,吸着干瘪的肚皮站着,脑袋低垂着,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皇帝走出凉亭沿出廊踱步,春日里的微风轻拂,吹得枝头的树叶飒飒地响,吹动了腰间的宫制四合如意香囊上的攒花结长穗,一丝一缕地飞扬起来。皇帝负手而立向北眺望,颀长的身形立得笔直,十二团龙的常服并红绒结顶台冠,宝相庄严不容侵犯。
顺子看得出皇帝有心事,前头他师傅也嘱咐了,找个时候说一说锦书的情况,可万岁爷不开口,给了话头子也不接,他要是贸贸然提起来,万一惹得主子不高兴,这后果谁也担待不起。这位可不是常人,是万乘之尊,在他面前哪里有奴才说话的份。做奴才的招子要放亮,万岁爷高兴时候献个媚讨个巧的也无不可,可万岁爷要清净时你随意聒噪,那就是活得不耐烦了!顺子深谙此道,所以缄口不语,只在后面离了一丈远悄声跟着,绝不扰了万岁爷的雅兴。
皇帝在池沿上站了会儿,忽而启唇道:“今天锦书怎么没在老佛爷跟前当差?”
亏得顺子耳朵好,否则真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愣立马回过味来,万岁爷憋了这么久,到底是憋不住了。忙顺着竿子爬,回道:“奴才听苓子说,昨儿锦书在风口上受了凉,下半晌就开始发热。请太医开了方子,原说已经好了大半,谁知半夜里又发作,说了一宿的胡话,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皇帝一听寒了脸,“她倒娇贵,跪了一个时辰就病了?你打发人去西梢间瞧瞧,看现在怎么样了。”
顺子诺诺称是,边走边窃笑,万岁爷嘴上厉害,连人家的下处都打听清楚了。锦书时来运转,果然有福之人不用愁。先是太子爷记挂,现在连万岁爷都上了心,这一来二去的,将来肯定有出息。权且不论心里受不受用,好歹日子过得去。不必整天看主子脸色,动不动罚跪吃藤条,这也就够了。
皇帝背手看池子里,新发出来的荷叶才冒头,叶子卷成细细的一节,看着像根芽。
尤记得敦敬贵妃爱荷,南苑王府的花园里开凿了极大的一个湖,到了立夏皇考就带她住进湖畔的隆恩楼里。两个人日日赏荷做诗,或是在夜色里湖上泛舟,不带随从。船篷前点着八宝琉璃灯,头顶上是一轮满月,皇考亲自把乌篷船撑到湖心,也不放缆,任船随波逐流。敦敬贵妃吹得一手好笛子,往船头一坐吹上一曲《姑苏行》,身后是密密匝匝望不到边的无穷莲叶,笛声悠悠飘散开去,在静谧的夜里婉转悦耳。那时他在湖边背光的地方站着,湖心传来声音就像烧红了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心上。
其实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人死债消嘛,自己那点有悖伦常的心思也该终结了。当初他使了点手段,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说辞不让她进孝陵,到现在心里的愤恨也平了,能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开国皇帝了。他是个自律得近乎严苛的人,平时很少想起她,可最近诸事偏颇,愈加的难自控。他知道是为什么,越是压抑越是思念。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度自己大概是疯了。
慈宁宫花园向来不是个安静的地方,皇帝只出了一会儿神,廊庑那头一个身影款款而来。一身佛青的银鼠袍子,头上戴朝阳九凤钿,耳上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耳坠,照得半边脸都是绿油油的。皇帝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
皇后是国母,对他不需行大礼参拜,只一肃,微笑着说:“万岁爷今儿怎么有雅兴?”
皇帝脸上隐约有些笑意,携了皇后的手到游廊边上的条凳上坐下,只道:“才到皇祖母那里请了安,看天色好就到园子里来逛逛。”皇后的手有些发冷,看着气色倒还不错,皇帝道:“昨儿听说你咳嗽又犯了,眼下怎么样了?”
皇后很应景地捏住帕子掩口咳嗽两声,皇帝替她轻拂了背心,她抿唇笑道:“劳万岁爷费心了,我这是月子里作下的病,这么多年来都是这样,到了春天就犯,天热些就好了。我才刚从老祖宗那边过来,老祖宗和我说起了太子的婚事,我想起上年万寿节宫宴上见过的傅浚家的小姐,万岁爷还记得吗?”
太子是皇帝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大统的,皇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对他自然高看一眼。太子要大婚,已经不是后宫的家事,是关乎国体的要务,皇帝对此必须要过问,只是他对傅浚家的小姐无甚印象,便道:“朕记不清了,听皇祖母和额涅的意思吧!”
皇后道:“回头臣妾让内务府画幅画像来供万岁爷御览,那女孩儿长得好,脾气也好,斯斯文文的。咱们东篱讨个这样的媳妇正合适,我瞧那孩子也有母仪天下的福气。”
皇帝素来敬重发妻,既然是皇后的意思,总要优先考虑,“你看着办就是了,只是别累着才好。”
皇后笑着应了,帝后在池边同坐也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皇后转脸看他,皇帝似乎清癯了些,神色永远是淡淡的。他性子冷,从没有刻意亲近的时候,即使靠得再近也像隔着千山万水。皇后才嫁进宇文家时也盼着丈夫多垂爱,可时候长了也没这个念想了。皇帝不属于任何人,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她能时时看见他,这一生也就心满意足了。
至于太子,真是个叫人操碎心的!他全然不明白情理,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对锦书一时是撂不下的。昨儿偷偷摸摸瞧她去,自以为天衣无缝,可这宫闱之中何尝藏得住事儿?他前脚跨进西三所,后脚就有人来回她。要是由得他们去,只怕往后不好收拾。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
皇后心事繁杂,吹了会子风,不由掩口又咳起来。皇帝转过脸看她,“虽说入了春,天到底还凉,你身子不好,还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园子吧。”
皇后欠身站起来,“万岁爷说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
皇后应个是,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儿鹤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被宫人前后簇拥着往览胜门去了。顺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询问锦书的病势,回来时是由李玉贵陪着进园子的。
皇帝还在游廊下,不知哪里来的好兴致,一手插着腰,一手托着鸟笼子。往池子前一站,嘴里吹着哨子逗逗鸟,瞧着就像在旗的大爷早晨起来遛鸟,大马金刀立在闹市口的架势。
李玉贵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么松快了,往笼子里一看,那鸟不是鹦鹉,不是画眉,也不是蓝靛颏,是只鸽子。浑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环,短红嘴,砂眼,走路带扭,非常的讨人喜欢。
顺子直挠头皮,真没见过鸽子养在鸟笼子里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慢条斯理地解说:“这鸽子叫紫环,前胸带闪,瞧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极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只来。水声打得没话说,平时要喝燕窝泡的水,吃精粮,很难伺候。”
李玉贵御前当了六年差,只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这些玩意儿,没想到还会给鸽子相面。当即忙恭维道:“万岁爷真有学问,天下就没有咱们主子不知道的事儿。”
皇帝乜他一眼,就烦他拍马屁,转手把笼子递给了旁边的园子总管。小太监托着银盆来给他净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渍,垂着眼皮问顺子:“差当得怎么样了?”
顺子打了千道:“回万岁爷的话,锦姑娘大安了,热都退了。”
李玉贵躬着身回禀,“锦书这会子在西暖阁候驾呢,说万岁爷打发人去瞧她万不敢当,要给万岁爷磕头谢恩。”
皇帝手上动作一顿,转眼打量李玉贵,心道什么磕头谢恩,一定又是这狗奴才的主意!这群人平常闲着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圣意,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虽然可恶,有时却也撞到人心坎上来。皇帝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只板着脸对李玉贵道:“朕看你后脖子离了缝了,早晚是个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贵并无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说,一个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话说出了口,反倒不必担心真要挨刀了,便觍脸道:“奴才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万岁爷,就是叫奴才脑袋搬家也是奴才的荣耀。”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边走边道:“从哪条道上走的?”
李玉贵这么多年的差当下来,练得比黄皮子还精,就好露个脸,卖弄聪明。皇帝一问,他知道这趟的差使是办下来了,连忙哈着腰回话,“锦书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风,奴才派了个二人抬过去,是从寿安门前过的。”
皇帝不说话,脚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并不急躁,仍是从从容容的。行至长信门上了肩舆,太监唱个“起驾”,抬辇的太监稳稳调个头,一路浩浩荡荡往乾清门而去。
日头斜照过窗屉上的竹帘,斑斑驳驳的光影打在镜子似的地面上。风吹动了帘子,那亮点也随着悠悠地轻颤,忽远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阁里一室静谧,锦书在垂花门边站着,视线落在花梨佛手架捧着的戗金宣窑鱼缸上。缸里养了两条大正三色小锦鲤,缸的正中央放了块精雕的石头,石头雕成了一条瘦长的渔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垂钓的老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缸底悠哉的这两尾锦鲤相映成趣。
她才退热不久,身上还有些虚,时候站久了脑子都木了。浑浑噩噩间思量起李总管的话来,皇帝打发人来问是天大的福气,叫她不要和福气过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宫来当面给万岁爷磕头谢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说得头昏脑涨,心想时运不济,逃也逃不掉,只有抱着胳膊忍一忍。于是梳头净脸到了这里,可皇帝却又不在。到现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么关系,他干什么要差人来问,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这屋里都是御用的东西,半分动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里总犯春困,来前又吃了苏拉送的药,这会子背上正发汗。锦书抽了帕子掖额头和鬓角,心里琢磨皇帝要是现在回来,她这副狼狈样子岂不御前失仪?正忐忑时,遥遥有击掌声传来,她敛了敛神,忙随当值的太监宫女往正殿接驾。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对视。锦书深深地肃下去,只看见一双绣满金龙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经过,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阁里去了。她才要舒口气,后面又来一双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顿,立时感觉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锦书抬头看,李玉贵对着她使个眼色,手指在身侧偷偷勾了勾,是让她近前问安呢!她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其实她总觉得皇帝应该是不待见她的,前朝帝姬还活在宫里,简直就是多余。李玉贵出于什么考虑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彻了,无非就是皇帝还指望从她这里得到永昼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这回是打错了算盘。莫说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宁死不会说。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么多年下来悟出了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胆!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赚的,自己再谨小慎微,也抵不过宫里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地成天找茬,哪天主子们的好耐性用尽了,那也是她阳寿到头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倒她?
皇帝在描金软炕垫上坐着,李玉贵请下他头上的暖帽,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回过身来回禀,“万岁爷,慈宁宫敬烟的锦书来叩谢万岁爷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依旧冷冰冰没有温度。她在砖面上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万岁爷派人来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分。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在圣驾跟前磕个头,多谢万岁爷垂询。”
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场面话,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李玉贵是最会看形势的,瞧着时机差不多就悄声退了出去,临了手一比划,还带走了站殿的两个小太监。
宫女怕皇帝招风,早在圣驾折返之前就把窗屉子合上了。落了窗闩,连风吹动竹帘的响动都阻隔在外,西暖阁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皇帝低沉的嗓音,“起来说话。”
锦书应个嗻,起身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原以为皇帝会草草问上几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发出去,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然没有动静,不由微微抬眼看过去。
皇帝恰巧站起来往御桌前去,锦书退了半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转个身在一旁伫立。
那御桌上铺着明黄的帏,四个角上皆有垂地的宫绦。桌上一应的文房用具,及厚厚两沓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小楷,那笔是御用的上品,笔身上篆着三三两两的掐金丝流云纹,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锦书有些茫然,皇帝抬手抿了抿笔尖,“朕要批折子了。”
锦书回过神来,忙应个是,“奴才这就叫顺子进来伺候。”说着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寻人。
皇帝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准你退下了吗?”
锦书心头一紧,怔忡之间也忘了规矩,竟和皇帝对视起来。她站得离他不甚远,面庞莹莹如玉般,因着惊愕,眼睛睁得大大的,愈发显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头,扇子似的睫往下一盖,彻彻底底将他挡在视线之外。皇帝从没这么不受人待见过,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尴尬间颇有些恼怒。正待要发作,却见她上前两步,取了墨盒里的漱金朱砂墨块,打开楠木砚盒盖,用银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砚上,腕子一转细细地研磨起来。
那方砚是新近上贡的端砚,虽然开了锋,但还是头回用。锦书六岁开蒙,父亲时时口手相传,对文房赏玩很有心得。看这砚材质细腻绵厚,心下赞叹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时越加爱惜。携了袖子缓缓地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围,然后由外及内。新墨新砚,略一转就发出沙沙的细碎之声,朱砂色渐渐浓郁,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她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什么不快都随着墨块的转动消失殆尽了,满世界只剩自己和这方伏虎端砚。
皇帝手里拿着折子,视线越过黄绫封,落在那只研磨的手上。皓腕纤纤,皮肉下青色的筋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么香,若有若无间直钻进人鼻子里来。还有那眉眼间朦胧含着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贵妃一般无二。
皇帝晃了会子神,见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笔来蘸。锦书搁好墨块躬身退后,原本不识字的宫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讳的,横竖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没什么。可她识趣儿,皇帝知道她能看会写,她离近了必然忌讳,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晓槅子旁,低眉顺眼敛神站着。
折子是热河都统上奏的,大抵是说今年承德行辕需修缮扩建之事,零零总总算了笔账,户部审核后方把奏章呈上来。前两年交夏国事颇多,耽搁下来未能成行,今年瞧着年景好,北方虽有战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来这一段没什么着实要紧的大事,热河的行宫的确要重新整顿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总有众多宫人随从,若是连驻跸都从简,岂不叫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御批寥寥几笔:知道了,一切预备不可过费,准尔所奏。一行草书下来,尾势一顿收了笔,突又想起了什么,转眼朝锦书看去,问道:“你师傅几月里放出宫?”
锦书恭敬道:“回万岁爷的话,我师傅二月打头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折子,锦书忙上前取没批的替换下来,把批阅过的收进盒子里,复又退得远远的,垂首侍立。皇帝不急着看奏章,搁下笔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烟上还有谁?”
锦书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得应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师傅,平常要是有什么顾念不上,还有荣姑姑替着。等下月我师傅一走,侍烟上正经就奴才一个人了。”
皇帝半晌没说话,又执了笔批军机处的折子,或者是军务上没有棘手的麻烦事,一连两本下来勾批得游刃有余。
坐地的大薰炉里点着苏合香,暖阁里窗户紧闭,门上又挂着闪缎闱幔,一室内没有半丝的风流动。那个薰炉子是鎏金的貔貅样式,貔貅的嘴大张着,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恼。塔子燃烧的烟从那张大嘴里冲出来,笔直的一缕袅袅往上升腾,等触到了屋顶上的五爪金龙再四下翻滚开,看着很是得趣。
锦书换折子换得勤快,走道不直着走,故意往那座香炉偏过去。衣角带动出风来,然后就拿眼角偷偷地瞄,看有没有把那缕烟刮散了。不论散或不散,总归回到先前听差的地方,静站一会,等再要收换折子时,塔子烧出新的烟也续上了,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她满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她给自己找的那点小乐子,其实皇帝眼观六路,早就瞧见了。一边作势批折子,一边浅浅勾出笑来,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无聊的事情还玩得那么欢实,换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顾。
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强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问:“可大好了?”
锦书听他发话,收回心思。肃了肃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都好了。”
皇帝复又低头看折子,缓声道:“今年往热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后离不了你。”
锦书打了个愣,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还有出宫的机会,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外头的世界憧憬了个遍。她生在京里,却没到紫禁城外见识过。自打她出生后大邺内忧外患就没断过,热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动用车马人力。大臣护军要随扈,一开拔浩浩荡荡,光车队就要几十里,等于是把整个朝廷都搬到热河去了。大邺国库空虚,穷得底儿掉,哪里动得起!说来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邺先祖开国后建的,她是大邺的帝姬,头回上热河却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这算哪门子的恩典?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地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待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离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地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样子不太满意,“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插,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样一片河清海晏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南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槛窗看,外面廊庑下齐整地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地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长了就有点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皱着眉头问:“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养心殿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回了神,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地踱,踱到门前,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地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龙首狰狞,张牙舞爪。锦书对这种图案很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福了福身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
皇帝哼了声,“牵强附会。”
锦书愈发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当真计较,话锋一转,寒声道:“你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过近了,打量这宫里谁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识趣就该远着,别等大难临头了才后悔,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锦书只觉脑门被狠狠撞了一下,脑仁儿突突地疼起来。主子好坏不论,总有人心疼肝断地护着,出了岔子背黑锅的横竖是奴才。太子这事儿真是把她冤枉坏了,这口气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谁去说?遇着这么糟心的事,只有咬着后槽牙忍着,还能怎么?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连带着嘴唇也没了颜色,那双眼睛雾霭沉沉,几乎滴下泪来。也不辩驳,只应了个是,然后抿紧了嘴,又委屈又倔强。
皇帝愣住了,他不过顺嘴一说,怎么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倒弄得他讪讪的。想多和她说几句的雅兴霎时败了大半,心烦意乱间扬声唤李玉贵。李玉贵一听这声口不太对劲,心都要从嗓子里扑出来了,佝偻着背进来打个千儿,“听主子爷示下?”
皇帝拉着脸道:“把她照原样儿送回去,叫常四来更衣。”嘴上说着,连看都烦看她,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一连两个“快去”,把李玉贵吓得不轻。
李总管慌忙示意锦书行跪安,拍掌传尚衣的太监进来伺候,自己领着她出了西暖阁。等到抄手廊子尽头,方满脸懊丧地说:“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么惹万岁爷动怒了?”
锦书蹲身道:“谙达,对不住了,差点儿给您惹事儿。”
李玉贵直摇头,满以为这丫头有福,这回擎等着叫敬事房记档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按着形势来看,八成是她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时机。李总管垮着胖脸,哀声叹了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你是个聪明人,天下易了主,这已经是变不了的事了。俗话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心里的仇多,也不能当饭吃啊!你别怪我嘴贱,我真是为你好。还有顺子,好歹求我关照你,我才管这闲事,我这真是给自己找晦气!”
李玉贵肚子里有本账,捧出个小主来,不说贵妃、贵嫔的,哪怕就是个贵人也成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往后有什么长短,万一她得宠,万岁爷跟前也能说上话。本来多好的牌面儿,要什么来什么,天晓得怎么就诈了和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丫头没造化。人家巴巴儿等着只愁没竿子可攀,她倒好,心气儿高,死脑筋。这会子告吹了,还有没有下次真说不准。宫里漂亮女人多,万岁爷龙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说国事繁忙,兴许一转脚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锦书还是不咸不淡的清水脸子,李玉贵彻底服了,对她再没什么指望了。远远招了招手把顺子叫来,努努嘴道:“万岁爷发话了,让把锦书原样送回去,你去打发陈六他们备轿吧!”
顺子道:“刘全闹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陈六抬吧!”
李玉贵想想也行,顺子和她有交情,也许能开导开导她,葫芦点了头道:“这会儿正到了万岁爷用小食的时候,估摸也没你什么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顺子嗻了一声,把锦书安顿在廊檐下,自己上听差房里找人去了。
“二人抬”还从原路返回,因着有陈六在,顺子有话也不方便直说,把锦书送回榻榻里的路上嘱咐,“别叫人知道你今儿见了万岁爷了,既然什么事儿也没有,就当做了个梦,全忘了才好。”
锦书点头道:“我明白,可宫里人多,难保别人不知道。就怕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是问起,我可怎么回话呢?”
顺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万岁爷叫你过去问话,没别的事儿。你啊,真是个倔脾气!有高枝不攀,非在慈宁宫当这种戳脚子的碎催,何苦来!明儿迎财神,宫里的太妃和小主们要聚在一块儿热闹,又该听戏了。你在慈宁宫时候不长,还没尝着味儿,苓子她们一提听戏就浑身打哆嗦。大庭广众下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伺候是小事,站规矩难,你就看着吧,有你腰酸背痛的时候。”
主子最高兴的事,通常是奴才们最受累的差使。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奴才,就得守好本分。主子高兴你就跟着笑,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谁都是这样。
顺子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瞧你明儿接着告假吧,就说没好利索,得再养上一天。”
锦书摇了摇头,“那也太缺德了,是我的差事告了假,叫谁替我?谁也不愿意在那儿站上几个时辰,人心都一样,我自己该当的,不麻烦别人。”
顺子在前头抬轿子回不了头,心里只顾叹,死心眼子,犟得没边儿!不过倒是个实在人,不占人便宜,干不出眼里没师傅的事儿。这回要细论起来,倒还挺佩服她。吃了那么多的苦,腰杆子还是挺得直直的。人说英雄不为三斗米折腰,她还真是这么回事。人在屋檐下,低头是难免的,可她有原则,恨就是恨,不因为人家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该怎么还是怎么。话说回来,谁家也没被灭过门,她心里的苦谁能知道?不过是闲人看大戏的眼光,拿嘴说别人不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里头的滋味。爹娘自尽了,兄弟死绝了,就剩自己一个人,还稀图什么?
顺子嘴角往下直耷拉,锦书后半辈子堪忧。困在宫里出不去,又不肯和皇帝扯在一起,再过个三五年就成老姑娘了。慈宁宫里待不了一生一世,撑死了等太皇太后殡天,然后再送回掖庭去,像那些老嬷嬷一样在永巷里默默活着。等“老了”,上内务府领八块板,求个黄土不盖脸,也就完了。
迎面一阵风吹过来,鼻子呛得直发酸,顺子想起了家里的爹娘。他们老家那片是个低洼地带,十年九涝,朝廷拨款拨粮,又是治水又是赈灾,却是怎么治都治不好。一到夏天子牙河里的水都往岸上跑,淹地淹庄稼不算还淹人。头几年家里还常托人捎话,这两年没信儿了,这会子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遍,二人抬也到了西三所。轿子枴个弯上了甬道,没走两步看见梢间门前站了个宫女,手里挎着个包袱,探着头往院子里看,像是在等人。不是慈宁宫的,看着眼生,顺子一面落轿,一面哎了声,“哪个宫的?找谁?”
那宫女回道:“我是储秀宫惠嫔娘娘跟前当差的,来找慈宁宫敬烟的锦书。”
锦书下轿来,细看竟是荔枝,便匆匆迎上去,欢喜地抓着荔枝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荔枝见她是从二人抬上下来的颇觉意外,奇道:“这些日子没见你,你倒升发了,还坐上轿子了?下回我再来,岂不是要看见你坐辇了!”
顺子想起来上回陪锦书回掖庭拿铺盖卷见过这宫女,原来是熟人,便岔了嘴笑道:“姑姑不记得我了?年下我还去过你们榻榻呢!”
荔枝稍一顿方忆起来,点头道:“可不是,一时竟没认出来!是顺子吧?你眼下在哪儿高就?”
顺子贫道:“姑姑真把我放在心上。我拨到万岁爷跟前当差了,眼下在乾清宫呢!”
荔枝哟了一声,“可有出息了,将来得了势别忘了拉咱们一把。”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顺子嬉笑道:“咱们有交情,自己人不拉拉谁?”旁边听他们胡侃了半天的陈六不耐烦了,哼哼道:“你小子浑身上下就剩一张嘴了,有这闲心也先顾念顾念我,我这两天前前后后跑断了肠子,这趟差使完了就该歇了。您老先陪我把家伙送到库里去,回头你们爱怎么拉家常那是你们的事儿,我这里睏得恨不得就地放倒了。”
顺子咕哝道:“就你小子事儿多!你是属猫的,整天睡不够?才从炕上起来几个时辰又睏上了?我可真是眼热你,什么心事没有。吃完了当差,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天生有福泽的。”
锦书对陈六福了福,“今儿劳烦您了,真对不住,谢谢了。”
陈六不盐不酱应道:“您可别这么说,我是给万岁爷当差的,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给您抬轿子是应当应分的,哪里值当您一谢呢!”
顺子听出那么点馊味来,一扯二人抬的抬杠子,粗声粗气儿道:“走吧,没的累坏了陈谙达,我可吃罪不起。”
顺子同她们道了个别,和陈六两人赌气似的拉拉扯扯地走了。锦书引荔枝进屋子,倒了杯水给她,看着包袱问:“你这是往浣衣局去?”
荔枝喝了两口茶道:“不是,我才刚到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了,顺道来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万岁爷赏的,平时舍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宫辞岁去,也不知哪里碰着了,拉了个寸把长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线织的,要补成原样不容易,只有往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要界线似的界密了才好。”
锦书应了声,打开了螺柜的门,取了两包鹿肉干交给她,“我得了些肉脯,是寿膳房拿蜜调的酱腌渍过的,我知道你们爱吃,你带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么还有这个?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当差的,连干货都有。脆脆还怕你在这儿受委屈呢,我瞧着这西六宫里论清闲又长脸的,也就慈宁宫独一份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宫里哪有什么清闲又长脸的活。就是当着上差,春荣那种掌事姑姑都要加小心,怕一疏忽要吃掸把子,有几个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着称手犹可,万一有个闪失,前面的功劳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处都一样,就像居家过日子,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样。都眼红别人过得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实说透了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
荔枝又道:“我和你说个糟心的事儿,春桃病了七八天了,发烧发个没完。定妃娘娘打发太医给她瞧了病,天天地吃药也不见好,这会子病得像个蓬头鬼,坐都坐不起来。都说她上回到斋宫上供犯了阴人,头一回去生地方,回来又没打清水照,这下子被缠上了。我们乡里常有这种事,要想摆脱也不难。糊上些车马,再带几串高钱到野地里祷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宫里,又不在中元节上,哪里准烧香烧纸呢!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耽搁死。内务府已经派人来问过了,恐怕这两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锦书听了心里直跳,进了北五所就和死没区别了,养牲口那样随便给些吃的,一天一顿或两顿。吃不吃得饱是后话,瘫在床上也没人料理,送药的苏拉要是懒得跑,随便找个墙根把药一泼,也没人计较过问。春桃好好的一个人,不是就这么交待了?
荔枝愁眉苦脸,“这深宫大院的,想找个跳大神的都没有,真叫人愁死了。”锦书也乱得没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这么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问,“到宫外烧化行不行?咱们给几个钱,托住在宫外的太监把东西送了,这样成不成?”
荔枝愁道:“只怕人家忌讳,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儿谁肯担?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坏你是没遇见过,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光拿钱不办事的海了去了,到时候钱花了,人没救回来,白便宜了那些绝户!”
“那也没法子,总要试试,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锦书开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荔枝手里,愧道,“我也没什么钱,你把这一两银子拿去,全当咱们凑份子的。我当着差,不得闲,不好去瞧她,只有出点钱,算我的一点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贵喜办吧,他在寿膳房当差,好些厨子是住到宫外的。让他找个靠得住的兄弟,办好东西到城根下烧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着钱叹道:“你真是个有义气的人,出了永巷还认得我们,就冲着你的一片情,再难也要办得了才好。”
锦书道:“正是这个理呢!好歹在一块儿那么久,她病得那样没人管她,只有咱们上心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挪出去,真要到了北五所,小命也就交待了。”说着,自己眼前一阵金星乱窜,忙撑住脑袋歇了歇,喘上两口气,耳朵里嗡嗡的,半天才缓过劲来。
荔枝看她脸色泛黄,也像是病着的样子,方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上也不好?”
锦书道:“昨儿受了凉,发一晚上的热,这会子烧退了,只是没好利索。”
荔枝略迟疑,便问:“你刚才是打哪儿来?怎么还坐上二人抬了?”
锦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好,要说乾清宫总管太监打发轿子抬她上西暖阁给皇帝请安谢恩,这话谁听了谁不信,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李玉贵这么做的用意。顺子那里没正经说上话,他先前那几句云山雾罩的,叫她摸不着头脑。
荔枝追着问:“可是太子爷叫人来抬你的?据我说,要是太子爷真对你有意,你就是跟了他也没什么。眼下这处境也没别的出路了,有些东西该忘就忘吧!如今是捏在人家手上,生死存亡只消他一句话。你梗脖子也无用,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国仇也罢,家恨也罢,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活在宫中,出去又无望,难不成一个人到老?还是将来像那些绣工似的,随便找个假丈夫搭伙过日子?”
锦书不愿意和她说这些,说多了伤心又伤神,忙岔开话题,道:“绣工又不是秀女,怎么要和太监搭伙?”
荔枝摇头道:“要不怎么说这宫里都是苦命人呢!那些绣工好多是地方上送来的,长了双巧手反倒祸害了,留在宫里出嫁无成,为了头疼脑热时有个伴,只好和太监并度了。”
锦书靠着桌沿,把脸埋在臂弯里,半天没吱声。过了会儿才道:“天底下就没有比宫女更苦的了,不人不鬼地活着,差事多规矩重,不知多早晚才是个头。”
荔枝怅然一叹,“且熬着吧,等熬出油来也就超生啦。有时候我想,春桃要有造化,挪到北五所去就不死不活地吊着口气儿,内务府划了名字叫家里来接了,那时候就解脱了。”
锦书一径苦笑,“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儿,不到临断气,怎么会让家里来领人!”
说起春桃的病来荔枝有些后怕,“她真是病得不成了,半夜里睁着眼睛不睡觉,满嘴胡言乱语,要车要马的,别提有多吓人了!我和脆脆一听她喊就吓得冒冷汗,要不是瞧着以前的情分,谁受这个罪啊!白天夜里地当差,回来还不得安置。要说脆脆真是个好样的,她看春桃那儿离不得人,就求姑姑排她上夜。晚上伺候主子,白天回榻榻里伺候春桃,一句苦都没叫。以前我还说她性子面,现在看来是冤枉她了。”
锦书应道:“也只有要好的小姐妹才能这么义气了,人都说宫里勾心斗角的多,亏得咱们都是直脾气,抱成一团相互照顾,方能平平安安的。”
荔枝看着锦书,嘴唇动了动,本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怕惹她伤心,只得忍住了。其实她知道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有多不易,平常的小主已经够难伺候了,更别提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人了。因着锦书尴尬的身份,必然诸多刁难。锦书要强,受了委屈也不吭声。听说昨儿又罚跪了,这一来二去的,就是荒地里的草,也经不起没完没了的折腾。
锦书早习惯了架在火上烤的日子,也不觉有什么苦可诉的,只淡淡地笑,“你先托贵喜,他要是能办了最好,要是不能,我再求求我师傅。她干爸爸是给太皇太后梳头的,天天出宫外宿。虽说托他十有八九能成,可人家办事定然不收钱,况且也有了点儿岁数,上了年纪更要远着鬼神,找他就是难为人家,叫人家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倒不如花点钱心安理得。”
荔枝道好,朝外头看了看,日头像是没有了,天也有些阴沉,忙拎了包袱起身,“怕是要下雨,我得回储秀宫去了,你万事小心些,要是得了空就回来瞧瞧。”
锦书应了,直把她送上夹道,再三嘱咐,“成不成的,好歹让人带个信儿给我。”
“知道了。”荔枝边走边回手,“进去吧,才大安的,别又招了风。”
天上零星飘起了雨,锦书抬头看,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惨淡的天色,说不出的压抑沉闷。穿堂风尤其的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寒浸浸地直往肉里钻。抱着胳膊转身回下处去,之前在西暖阁出了汗,贴身的中衣湿了,焐了这半天还没干,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换上,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又不济了,复又上炕躺着,只是翻来覆去一味地睡不着,越躺着越糊涂,索性坐起来改春袍子。
引了线刚要落针,门上的铜搭扣响了一声。春荣推门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见她做针线,笑道:“这是怎么,不好好歇着又忙上了?天暗,仔细伤了眼睛。”
锦书道:“袖子长了,铰短一点儿。你下值了?”
春荣嗯了声,搬张炕桌在她炕头上,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贡米粥并一个小菜碟,揭了碟盖儿,里头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四样酱菜。递过勺子给她,在菜碟边上搁了双短筷子,一面道:“饿不饿?昨儿开始就没米粒下过肚,好歹吃点,别饿伤了胃。”
锦书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饿了,还叫姑姑给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面子呢!”
春荣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气和我打趣了,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儿晚上能当值吗?”
锦书点了点头,心里又纳闷,照理说敬烟上的人是用不着上夜的,这会子怎么这么问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春荣起身掩上门,故作轻松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头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该瞒她,斟酌了下才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烟上还是你,不过当差的时候换了,咱们俩的活儿匀了匀,往后你早晚不当值,后半夜你替我侍寝。卯初我替换你,到午正再轮换。”
锦书应个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费苦心,只为错开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样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们照面,她活得还自在些。只是这样苦了春荣,叫她没日没夜的,还添了差使。
春荣听她别别扭扭地表达了歉意,脸上也没什么喜怒,只低声道:“你也甭谢我,当差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全摞起来,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陪着高祖皇帝打过仗,还救过高祖皇帝的命,这样厉害的人物,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春荣是掌事姑姑,平素总板着脸,行事说话稳如泰山,她不乐意的时候,你就是花钱买,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说了这些必是有深意的,锦书不免心慌,央了春荣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点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春荣看了她半晌,方问:“你今儿出去过了吧?”
锦书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知道了?”
“你前脚走,后脚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儿了。”春荣拨拨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儿是她压着的,像是万岁爷给你抓药,今儿又打发总管太监来接你,这些要是没有老祖宗的口谕,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钻进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统领六宫,要办你,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只因为你是慈宁宫的人,她才有忌惮。上回她来讨老佛爷恩典,要拨你到坤宁宫去,亏得老佛爷回绝了,否则你这会子就剩一堆骨头了。”
锦书放下手里的粥碗,人蔫蔫地靠在软垫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事一桩桩都扣在一块儿,永远都是她的错。如今是有嘴也说不清,原来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么来什么,哪里有法子避得开呢。
春荣叹气道:“我也知道你难,太子爷的事儿也好,万岁爷的事儿也好,都是比天还大。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防不胜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万岁爷是怎么回事,只劝你小心些,树大招风,怕是要惹祸。”
锦书泪盈盈的,对春荣道:“我现在也不盼别的了,老祖宗的决定再英明不过,我情愿上夜,或是送我回掖庭也成。原先做杂役,反倒没这样多的是非。睁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哪里像现在,天天地担惊受怕。”
屋里就她们两个,这些话说出口也不拘,要是换作有别人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再捅到塔嬷嬷那儿,那就不是玩的了。
春荣虽沉得住气儿,到底女孩还是爱打听的。依着她看,万岁爷和锦书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像隔着宇宙洪荒似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连她也觉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儿才到慈宁宫请了安,见锦书没在,回去就打发人把她接到西暖阁去了。春荣不由打量她,这丫头,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呢!
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地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处?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工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锦书憋红了脸,讷讷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轰出来了。”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地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死了当狗死。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地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砂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锦书麻溜地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地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地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丫头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慈宁宫的廊庑下,哼哈二将里的小太监平安正在站宫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冻得脸色有点发青,哆哆嗦嗦对锦书道:“姑姑大安了?”
锦书微一怔,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别这么叫我,我算哪门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地应,“都给老祖宗侍寝了还不是姑姑,那谁敢称姑姑?”
她才回过神来,侍寝是特特等,这是春荣以前告诉她的。如今她因祸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笑了笑也不说什么,穿过回廊进配殿换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嬷嬷给百灵添食水,锦书因着病过一回,有一天多没请过安了,便跪拜下去给太皇太后问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来,淡淡问可大好了,又道:“荣儿和你说了没有?”
锦书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说了,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负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侍寝的活不是人人能干得的,必须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谁也不愿意睡着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说她远远没有达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标准,只为了错开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时辰,才不得已把她放进寝宫里来。太皇太后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怜见。
“你跟着春荣好好学吧,”太皇太后道,“趁着苓子还没出去,你的时间也充裕些。这会子上夜还早,你下去吧。”
锦书没料到太皇太后对皇帝召见的事只字不提,准备好的应对也无从谈起,只得躬身应个是,复退回配殿里去了。
听差房里聚了几个人,苓子和入画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缝着眼看她,调侃道:“土地爷放屁——神气!”
锦书红了脸,“快别笑话我,我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那不论,”入画道,“咱们这儿,谁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就是宗人府的头儿,太监总管,也不及侍寝和老祖宗亲近。”
“可不!苓子一个二板凳,带出个掌事姑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