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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突如其来的惊变,让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距离药不是最近的我快走了两步,皮鞋踏在大小不等的碎瓷片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脑袋里一片空白。
如此珍贵的一个青花罐,居然就这么被砸碎了?不是被王小毛或老朝奉的人,而是被药不是,这是何等的讽刺啊!
我强抑住惊慌的心情,俯身下去,想要先搀扶他起来。药不是的双手被尖利的瓷片割得鲜血淋漓,眼镜也摔到了远处,头发狼狈不堪,可他的神色却不见惊慌,反而如同一把摘去枪套的长矛,锋锐而凶狠。
药不是没等身子站稳,猛然抓住我的胳膊,急促道:“别管我,你赶紧走。记住规矩。”然后他伸出右手,往我怀里放了一样东西,同时递过来一个严厉的眼神。
我本来心乱如麻,被他这么一瞪,反倒恢复了清醒。我想起我们在卫辉约定过一个规矩:“只要能抓到老朝奉,即使被对方牺牲掉,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践行这条了。
药不是突然把我狠狠推开,转身朝一个方向跑去,销售员和两个安保都飞奔过去追赶。我稳定心神,趁这个难得的空当,连忙从另外一个方向迅速逃开。
展厅里的警哨响起,有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快警报声也被拉响,响彻整个穹顶。许多警卫和工作人员涌入厅内,大声叫喊,几个大门也迅速被专人把守,我戴着库管的袖标,身上又什么都没拿,顺利逃了出去。
我没敢多停留,一口气跑出去将近一公里,然后一头钻进一条小巷子里,这才停下脚步,喘息不已。
“药不是现在应该被抓住了吧?”我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浙江博物馆灯光全开,里面人影散乱。这里没多少隐藏的角落,药不是这么高的个子,面对逐层搜查,不可能逃掉。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亲眼所见,药不是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个青花罐,力道非常小,怎么就把它摔碎了?罐子的垫圈可是牢牢嵌在托架上的,它本身又是矮胖体型,就是存心去推,都未必能推倒摔碎。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这一个意外,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药不是为了给我创造逃跑机会,主动负隅顽抗——不,他才不会关心我的安危,他只会关心我能不能抓住老朝奉。
想到这里,我忽然记起来他刚才递给我一样东西。我连忙低下头,借着路灯的灯光,从怀里掏出那件他塞给我的东西。
这是一方瓷片,比巴掌大一点,呈不规则五角星,边缘都是新断碴儿——毫无疑问,这是“三顾茅庐”人物罐的碎片之一,药不是刚刚从地上捡来的。我再仔细一看,这片残瓷面上还有画面痕迹,虽然残缺不全,但能辨认出是诸葛亮身体的一部分,左手长袖,上头有一道我们苦苦寻找的白印。
他在自己摔倒的一瞬间,居然已经意识到这是拿到人物罐白口的最好机会。更可怕的是,他整个人扑倒在碎瓷片上,几乎一下子就找到了正确的瓷片。但这还不是最狠的,最狠的是,他在被我搀扶起来后,心里已经作出了决断。
他决定牺牲自己,让我带着这片瓷片安全离开浙江展览馆。他不需要我去救他,只需要我尽快揪出老朝奉。
这家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心里又是敬佩,又是敬畏。他的反应太迅速了,而且对自己太狠了。
我握紧了手掌,掌心压在瓷片的锋利切口处,被割得隐隐疼痛。我们千方百计要看到罐子上的那道白印,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一件稀世珍宝被毁,一个人被拘押。
“不成不成,他牺牲自己,可不是让我在这儿伤春悲秋!”我放下瓷片,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朝巷子的另外一个尽头走去,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去看浙江展览馆。
伤感还不是时候。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会推进下去,绝不放弃。
我们许家人,只有固执这一点不输人后。
酒店肯定是不能回了,他们搜到药不是的身份证,一定会查到住处。销售员知道我们有两个人,警方会到处找我。当然,药不是肯定会坚称自己是无意而为,把我从嫌疑里摘出去,我被抓的概率不高,但录口供什么的免不了。我只要一去,必然暴露身份。
我找了个路边小服装店,随便买了一件外套和球鞋,直接换掉干部装。然后我拿出一张假身份证——这是药不是事先准备好的,他考虑到了所有情况——找了家不起眼的民营旅社,住了进去。
一直进了房间,我才长长吐出一口气,胃部痉挛略微缓解。我冲了个澡,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搁在床头柜边,扭亮台灯,然后躺倒在床上,掏出瓷片。
药不是说过:“五罐的胜负,在于瓷器鉴定手段。”我如今手握唯一线索,必须完全把自己沉下去、静下来。
我先微微闭起眼睛,努力把外界的纷扰都排除脑外,仿佛回到紫金山拓碑那几日。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老朝奉、药家兄弟、五脉恩怨。仍旧存在的,唯有眼前的瓷片,和我自己。
一分钟后,我缓缓睁开眼睛,焦虑的情绪不见了。我此时心无外物,精神完全集中在了手中的这小小瓷片上。
瓷器残片我见过不少,可见证一件奇珍从完整到破碎全过程,这还是第一次。一想到世间又少了一件好瓷,我就觉得遗憾万分。
这残瓷尽管已不完整,但瓷片依然那么漂亮。我把它放在灯光下,反复转动着欣赏。之前虽然看过,但时间短促,无从细看,这次终于近距离慢慢地观察,看出不少细节。
以我浅薄的瓷器眼光来判断,这应该是用上好的苏料绘制,所以发色浓郁,浓重青翠,在灯光照耀下通透而晶莹,透着宝石的光亮。难怪很多人为了瓷器神魂颠倒,它的魅力实在太大了。
苏料叫作苏麻离青或苏泥麻青,不是中国原产,而是来自于波斯卡山夸姆萨村。它是一种低锰高铁类的钴料,和任何釉料配合,都能稳定地呈现出蓝色。苏料的色泽,有如蓝宝石般漂亮,非常醒目,至今也没人能完全仿制出来。所以苏麻离青是一个绝好的防伪标签,凭这个去判断,几乎百发百中。
于是从元代晚期开始,中国开始进口苏麻离青料,用于瓷器纹饰绘制。后来郑和下西洋,从伊拉克萨马拉那边带回了一大批高品质苏料,永乐、宣德官窑青花瓷器,都用的这种料。可惜在成化之后,从此再没有大批量进口过,所以官窑全改用了回青或国产青,苏料瓷器只是零星出现,再没大规模生产过。
“三顾茅庐”这个瓷罐呈现出苏料的典型特征,底款却写的是大明万历年制,这说明它肯定不是伪品,而是万历年间罕见的苏料青花——真想伪造,不如直接往前写成永乐、宣德了。
这个瓷片上保留着诸葛亮左侧胳膊的大半截袖子。诸葛亮的左手姿势曲起,在手肘处有袖布堆叠,画手在这里重色细勾,料釉堆积有晕散,以手抚摸,甚至可感觉有凹凸不平状,很有立体感。我凑近了仔细观察,看到青色已浮渗于釉面,在手肘处有很醒目的黑斑。
这就对了,我一直找的就是这个。当时研磨工艺不到位,苏料颗粒比较大且不均匀。画工在作画时运笔顿挫,轻重不一,苏料含铁量比较高,一旦浮出釉面,就会氧化形成铁锈状的凝聚斑。这在鉴定里,叫作“锡光”,也是苏料的标记之一。
我这也是现学现卖,拿着《玄瓷成鉴》充内行。手里拿着一件真品,与书中的种种道理印证,可比光看书效率高多了,许多原本记不住的知识,如今可以一气贯通。
这还只是一小片瓷片,就有如此功效。药家收藏的好东西那么多,从小耳濡目染亲手抚摸,难怪个个都是瓷器高手。
我再度把视线投向瓷片,终于看到那一条苦苦寻找的白口。它正好沿着诸葛亮的袖纹划了大约八厘米,如同翘起一根白色棉线。因为诸葛亮的手肘在这里弯曲,色料堆积略浓,所以这条白线是凹下去的,摸起来的手感,如同在重料山丘上挖出一条浅浅的小沟。
我手头没显微镜,没法分析它的成分构造。我摸上去,沟边的釉料平滑,没有明显断边,说明这条线不是硬抠出来的,而是烧制之前就留好了。
至于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我反复看了几遍,始终不得其意。线形似是被人用指甲随手一划而成,它再神秘,也只是一条线而已,既不是刻字,也不是纹饰,到底这条线代表什么意思——总不能是结绳记事吧?
更何况,这瓷器的断代不是明初就是元末。这条线肯定在当时就烧好了,为什么又成了老朝奉的眼中钉?难道他是从明代活到现在的老怪物不成?
可惜,古董鉴定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得靠自己融会贯通。这最公平,也最难。我现在似乎被这枚瓷片逼到了死角。
不行,隔行如隔山。我纵然临时抱佛脚,这瓷器行里还是有太多秘密我参不透。让我这么一个半吊子来破这个局,太难了。我现在恨不得《玄瓷成鉴》里直接写着标准答案,我照抄就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随即传来一阵争吵,把我直接拉回到现实世界。我把瓷片塞到枕头底下,身子贴在门内侧耳倾听。似乎是谁家孩子把暖水瓶踢翻了,然后两家大人开始吵起来。
我一听不是警察来找我,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是研究不出结果了,这玩意儿不是熬夜读书就能解决的。我打了个哈欠,准备睡了。临睡前我看看窗外,药不是,他现在……还好吧?法律我不太懂,不过那罐子毕竟是药家的东西,药不是身为药家成员,只要家族不予追究,应该就没大事吧?
我把瓷片藏好,轻手轻脚躺到床上。外头大人仍旧在掐架,小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响彻整个走廊,可是够烦人的。这时候若有张辽在就好了,可止小儿夜啼。
小孩子哭……嗯?我躺在床上,猛地一拍巴掌。
对呀!还有王小毛呢!
瓷片这边的调查,我现在无能为力,但还有王小毛这条线可以查下去——他被人蛊惑去摔罐子,从他那说不定能问到什么。
这条线我们本来不打算跟进,现在反成了一个新的突破口。我谨记着药不是定下的规矩,只相信主动挖掘出的线索,这个线索符合标准。
有了主意,我又在脑子里细细盘算了一番,把明天的行动方案定了下来,力求不出纰漏。说来也怪,我虽然已经从刚才鉴赏瓷器的状态中退了出来,但精神却始终保持着专注。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全无躁动。我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冷静而客观地审视着自己,就像审视一件文物。情绪褪去,只剩下最纯粹、最单纯的计算和观察。
也许那些著名的掌眼高手,可以随时进入这样的状态吧。据说掌眼一共有两重高妙境界,一是心无外物,二是心外无物。两者看似只是字序颠倒,其中意涵却大为不同。我凭着机缘巧合,能勉强摸到第一重境界的边缘,至于第二重怎么回事,离我毕竟太远。
《玄瓷成鉴》里说:“恃之,则天下无不能成之事;御之,则世间无不能鉴之物。”这听着真是越来越玄乎了。
我反复念叨着心无外物、心外无物,催眠效果倒是出奇的好,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直奔王小毛的学校。昨天我听那个女老师提过一句,稍微一问就知道地址。路上我还买了一张报纸,发现里面对昨晚的砸罐事件只字未提。
这可以理解,稳定第一嘛。市领导都出席的高规格活动,居然被犯罪分子把其中那个最贵重的一件东西给砸了?报道出去多不合适。来参观博览会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多一个罐子少一个罐子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区别,没必要制造不安定因素。
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好消息,至少压力没那么大了。
我找到王小毛的学校,直接指名要见那位女老师。女老师特别紧张,以为我是教育局的督查。我没撒谎,但也没澄清,有这一层误会,办起事来很容易。我对他说,想找王小毛了解一些情况。
她赶紧把王小毛叫来办公室,瞪了一眼,然后说我去上课了,您慢慢问。
王小毛一看是我,立刻缩起脖子,站在办公桌前头低垂下,跟鹌鹑似的。我也不忍心吓唬他,微笑着又问了一遍——唆使他摔罐子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样。
王小毛的描述和昨天差不多,但又有些许差异——这证明他没有说谎,也没有刻意背诵。
我又问道:“他给你的变形金刚是什么样的?”
王小毛眼睛一亮,似乎被我的问题搔到痒处。他说这是最近播放的一部动画《头领战士》里的首领,叫作巨无霸福特,它可以从人形变成为一个巨大的宇航基地。这个玩具摆出来得有半米高,极其华丽,所有男孩都会为之疯狂。
不过王小毛告诉我,这个巨无霸福特的价格,高达五百五十块。我倒吸一口凉气,作为一个玩具,这东西可是够贵的了。可转念一想,这么贵的东西,一般的玩具店肯定不会进。可唆使王小毛的人,又不至于特意从北京或上海特意背过来,应该是在当地买的。
我赶紧问王小毛,这东西哪里有卖。王小毛告诉我,整个杭州市只有在第一百货商店才有一个,他没事就趴在柜台上看,过过眼瘾。
我问清地点,起身要走。王小毛怯怯地抬头问了一句:“叔叔你不会告诉老师,是吗?”我停下脚步,看到他的白球鞋已经破旧得没了边,忽生恻隐之心。
这孩子本性不坏,只是缺乏管教。老师说他出身是单亲家庭,母亲早死,父亲是个卡车司机,常年不回来。我十几岁失去了双亲,对他这种境况感受颇深。我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我知道这样的孩子其实自尊心很强,他们最需要的不是玩具,而是尊重。
“我不会告诉老师,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不过坏事可不能去做了,给多少好处都不能,明白吗?”
王小毛赶紧点点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一丝真诚。我又说道:“中午放学,你能陪我去一趟市一百的玩具柜台吗?”
王小毛双眼闪过兴奋的光芒,响亮地回答:“好!”
到了中午放学,王小毛如约前来,带着我直奔杭州市第一百货大楼。市一百是杭州最热闹的购物中心,即使是工作日的中午,这里人还是很多。玩具柜台在五楼,王小毛轻车熟路,很快就转到那里。
这里的儿童柜台琳琅满目,摆满了各种新潮玩具,一群小孩子簇拥在变形金刚的销售专柜,大呼小叫。王小毛钻进去看了一眼,退出来向我汇报:“巨无霸福特已经没有了。”
我“嗯”了一声,这早就在预料之中。我挤进柜台,低头对王小毛道:“除了巨无霸福特,你最喜欢哪个?”王小毛毫不犹豫地一指:“擎天柱!”
我掏出钱包,对营业员说:“同志,给我拿一个擎天柱,对,最大的那个。”
在无数小孩羡慕的目光中,我从营业员手里接过大盒子,递给王小毛。王小毛兴奋得眼睛都瞪圆了,怀抱着擎天柱不知该说什么好。
“送给你,做个礼物吧。”我笑了笑,身子往柜台上靠过去,跟营业员攀谈起来。营业员是个年轻姑娘,见我出手阔绰,也乐于交谈。我们随口说了一阵,我遗憾道:“哎呀,本来他最喜欢巨无霸福特,可惜你这已经卖光了。”
一提起那玩具,营业员啧啧了几声。她说:“那玩具很贵,商店只进了一个,一直无人问津。前两天忽然来了一个人,二话不说把它买走了。这事被营业员们当成谈资,私下谈了好几天。”
“能买得起那个玩具的,可不是普通人哪,长什么模样?”
营业员歪着头想了想,说得有五十多岁,圆眼瘦颊,额头前凸,脑袋像个倒瓜子,不过头发梳得特别整齐。她的描述和王小毛差不多,但更详细一些。
他对变形金刚完全不懂,过来之后直接问最贵的玩具是什么,营业员告诉他之后,他二话没说,掏出钱就拿走了。我说这个人有留下名字吗,营业员说没有,不过倒是开了一张发票。我眼睛一亮,问营业员能不能让我看看发票存根,我挺好奇是哪家单位这么大方,还能报销这个。
营业员开始不太乐意,按规定顾客是不许看账的。不过我好歹是混古董圈的,劝人说项乃是看家本领。三言两语,这个小营业员就被我说服了,回头从柜台后面翻出当时的发票存根,上头抬头写的是一家商贸公司,叫银舟。
知道公司名字,接下来就好办了。我去了当地工商局,没费多大力气便套出了银舟公司的注册地址。然后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家公司的门口。这是一栋三层苏式小楼,外墙爬满了青藤,正门是一扇老旧的推门,旁边挂着银舟商贸的公司招牌。
我观察了一阵,没有贸然闯进去,而是退了出来,让王小毛藏在附近,仔细盯着进出这家公司的每一个人。他可能描述不出唆使他砸罐那人的相貌,但看到的话,一定认得出来。
我交代完之后,不动声色地绕到这栋小楼的后面,果然在后门找到一个漆成红色的火警按钮。
这种小楼的结构我非常熟悉,小时候常去玩。这是特别典型的苏式研究院结构,专供级别比较高的研究人员使用,所以小楼的安防等级很高,一般都装有火警警报系统。这种警报按钮需要人工去按,我小时候调皮,偷偷去按了一次,吓得楼里的人都往外跑,我哈哈笑破肚皮——就为这事,我还背了一个处分。
苏联货的特点是傻大黑粗,但倍儿结实耐用,只要不是刻意破坏,就算缺少维护,也能勉强运作。
我伸出手去按动电钮,整个楼里登时警铃大作,刺耳无比。不一会儿,我听到楼里脚步声纷乱,人影纷纷往外跑去。
我不动声色地绕回到前门,凑到王小毛身边。
王小毛自从得了擎天柱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变了,对我言听计从。对我的这个要求,他执行得非常认真,就像一个最负责的儿童团员,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的人。
楼里的人不算多,跑出来大约二三十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王小毛一个一个审视过去,忽然眼前一亮,抬起胳膊一指:“就是他!”
我顺着他的指向看过去,见到人群中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背对着我们。他的脊背略带佝偻,个子却不矮,头戴一顶扁帽,脖子习惯性地向右偏去,举止颇有学究气。
“确定是他吗?”我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
“没错,就是他!”王小毛十分确定。
我正想到底在那里见过。恰好那老者缓缓转过身来,我一看清他的脸,瞬间如受雷击,整个人僵在灌木丛旁边。
郑教授?
怎么……会是他?
郑教授浑然不觉我的存在,他右手扶着眼镜,和其他人一起抬头仰望,想看看到底哪里起火。他的左腋下还夹着一个牛皮公文包,这公文包我印象很深,比一般尺寸要大,包角有一条银线箍住,有两处被火烧黑的痕迹。
这个公文包是郑教授的爱物,某一年奖励先进工作者单位发的,据说救过他的命。他走到哪里都带着,能带着这个包,我绝不可能认错人。
王小毛见我沉吟不语,以为没听见,又指了一遍。我缓缓抬起头来,对王小毛说:“这事很重要,我再问你一次。是这个人,明确告诉你,要你去摔碎那个瓷罐吗?”
王小毛以为我不相信他,急了,脖子一梗:“骗你是小狗!就是这位老爷爷,说只要我去碰一下那个瓷罐,他就送我巨无霸福特。”
我突然皱了下眉头,碰?
不是推倒或摔碎,只是碰一下?
现在回想起来,药不是也仅仅只是碰了一下,青花瓷罐便轰然倒地,这其中蹊跷之处还未及细细分辨。如今看来,郑教授早就知道这瓷罐有问题,只消加上一指之力,就会倒在地上,所以才会派王小毛去。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瓷罐里难道另有玄机?
更重要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初识郑教授,是在刘局的办公室里,他是体制内的一位考古鉴定专家。后来他带着药不然来到四悔斋,我才知道,他也算是五脉中人,娶的是药家的女人,类似客卿一样的人物,而且还是药不然的老师。后来在《清明上河图》的案子里,他帮了我不少忙。
在我的印象里,郑教授是一位传统学人,内敛而低调,行事保守,对五脉大规划商业化的举措有些不满,认为有悖于传统。不过他不愿公开说出来,只在跟我喝酒时会偶尔流露这样的情绪。他对药不然的背叛痛心疾首,一直内疚没教好这位学生。
这样一个老实人,怎么成了砸罐子的教唆犯呢?关键是,这样来看,他和老朝奉之间,一定存在着扑朔迷离的关系。
我不太相信,郑教授之前的一切做派都是伪装。我许愿虽然遭到过好几次背叛,看人眼光不能算准,但一个人是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总还觉察得到。
王小毛连喊了数声,才把我从迷思中唤醒。我赶紧摆了摆脑袋,把混乱尽量甩干净。此时小楼前的人群已经发现火警是虚报,一边抱怨着一边回到楼里去,郑教授也钻了回去。
“叔叔你是想单独见见那位老爷爷?”王小毛忽然问。我颇有些惊讶,这孩子怎么猜到的?王小毛得意道:“要不然你刚才就站出去打招呼了。”
我为之一笑,小孩子果然不能小瞧,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智慧。我拍拍他脑袋:“你快回学校吧,接下来没你的事了。”王小毛道:“那可不行!帮人就得帮到底。我帮您把他骗出来。”
我有些生气:“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得做个诚实的孩子,可张口闭口就是骗人。”王小毛道:“叔叔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我学习雷锋,帮好人做好事,总可以吧?”
我一时语塞。
我略作思忖,借了王小毛书包里的一页作业纸和一支铅笔,唰唰写了几行字,递给他:“叔叔不想让你骗人,这样好了,你把这张纸条给他,就成了。千万别说我长什么样子。”
王小毛拿过纸条,跑了过去。隔着灌木丛,我看到王小毛一溜烟跑到门口,拦住正要进门的郑教授。郑教授接过纸条还有些迷惑,待一看其中内容,浑身猛然一震。他俯身下去,连连追问,王小毛只是摇头,然后转头跑了。他动作灵活,郑教授根本追赶不及,只得站在原地又看了几眼纸条,转头进楼,脚步竟有些踉跄。
我其实在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然后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没留姓名。
让王小毛去送信,本身就是一个暗示:你收买别人砸“三顾茅庐”青花瓷罐的事,已经败露了。不必多说,光这个暗示,就足以逼迫郑教授不得不来赴这个约会。
我选定的地点,是在杭海路靠近秋涛路附近。这杭海路的历史可是相当悠久,明清时就有,最早是连接杭州与海宁的通道,就是沿着钱塘江的一溜海塘。后来岸线发生迁移,海塘这才变成了路。至今在这条路沿线,还保留着许多海塘及附属遗迹。
我约郑教授见面的地方,是在一段海塘遗迹的塘下。那里有一座塘王庙,也叫五龙庙。我之所以约在这里,是因为我之前听过一个传说。钱缪修海塘之时,这一段屡修屡毁,他只好割开手指,把自己的血混入泥土,这才修起来。后来当地人在这一段的塘下盖起一座塘王庙,比别的地方都灵验。百姓们有什么争执纠纷,都来到这庙里,请塘王裁断,比官府还灵验。很久以前,这里还挂着一块“正大光明”的牌匾,是从衙门里摘下来的,历任县官谁都不敢抬回去。
我想郑教授应该也听过这个传说,可以体会到我选择这里的讽刺意味:黑灯瞎火,正大光明。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就让塘王来评判一下吧。
我把王小毛打发回学校,然后稍微做了做准备,便动身前往杭海路。这里已不复当年的海塘风光,被大片大片的建筑工地所取代,即将成为一片现代化城区。我来到秋涛路附近,远远只看到一片废墟,不由得一愣。我再走近点,向路过的行人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原来最近这里做市政改造,塘王庙和周围一圈低矮危房,刚刚被拆平,准备起新楼。
此时正逢夕阳西下,天空彤云疏朗。塘王庙的旧址已是处处断垣残壁,被落日拉长了影子,显出时过境迁的凄凉。一台挖掘机孤独地垂下铲斗,像一名疲惫的持剑武士在战场休憩。
塘王庙先后重修过几次,里面没剩下什么真东西,算不上文物保护单位,自然也就保不住。我缓步穿过这一片片废墟,停步在一片平整的地基之上。这里应该就是曾经的大殿所在,我抬起头,在脑海里想象出当年的香火盛况,稍稍抬起头仰望逐渐暗淡的虚空,仿佛看到殿内高悬的那块“正大光明”匾。黑漆金字,煊赫生威。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紧邻江岸的塘堤,如今只能远远隐约听见钱塘江水的奔流之声。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岁月的冲蚀之下,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人心。如今已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无论人情还是想法,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纵然这牌匾还在,恐怕塘王他也无从判断这纷纷世事的真伪善恶吧?
我正在沉思,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声,那是脚步踏在碎砖上的声音。我转过身来,面带微笑:“郑教授,你好。”
来人果然是郑教授,他的眼球瞪得要跃出眼眶:“许愿?”随即他立刻反应过来:“让王小毛送纸条的,是你?”
我点点头,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他是孤身前往,没带别的人来。这一带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地势开阔,一目了然,想藏人也不太容易。
“怎么会是你?”郑教授的眼神开始躲闪,语气虚浮无根。
“这正是我要问,怎么会是您?”
两个问题完全一样,可含义却大不相同。
我的反问让郑教授倒退了几步,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愧意,有如一个被人抓到作弊的学生。他右手几次想去抓左胸口,可最终还是垂下手臂。下一个瞬间,他眉头一振,失声道:
“原来,药不是那个失踪的同伴是你!”
青花瓷罐被摔碎的事,肯定第一时间就传到郑教授耳朵里了。药不是被抓,他自然也清楚。现在我突然出现在杭州,又对王小毛了如指掌。郑教授是个聪明人,立刻把许多事情串联起来了——这样最好,不必我多费唇舌解释了。我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不容有半分躲闪的余地。
“郑教授,我一直当你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跟您交心交肺。今天我希望您也能坦诚以待。”
郑教授意识到,现在根本没有辩解和掩饰的余地。他抽动一下嘴唇,露出苦笑:“不错,唆使王小毛去砸青花瓷罐的人,是我。”
“这么说,你其实是老朝奉的人?”我步步紧逼。
郑教授沉默了,既没否认,也没承认。
“《清明上河图》那件案子里,您对我多加照顾,又是提供资料,又是介绍图书馆,我一直心存感激。现在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您不是照顾我,而是帮衬老朝奉。”我冷冷地继续说道。那次案子我和老朝奉联手,立场一致。难怪郑教授会这么热心。
郑教授继续保持着沉默。
“您在我面前说什么恪守传统、坚守精神,说什么不愿见到五脉被商业化,原来都是恶心的谎话。”
“不,不是谎话!”郑教授终于忍不住恼怒地高举双手,下巴因过于激动而抖动着,“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从未有过改变。”
“您怀着这么崇高的理想,为什么会为一个制假贩假亏欠无数人命的恶人做走狗呢?”我大声道,“你敢当着五脉的面把‘去伪存真’再念一遍吗?”
郑教授的面色涨红,脖颈处青筋起伏,几次要开口,却又闭上了嘴。仿佛他心中正在天人交战,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剧烈对抗着。
“小许,事情并非像你想象那么简单……”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我冷笑道:“当初你就是用这套说辞拉药不然下水的吧?”
药不然的背叛,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也是一个谜。它毫无征兆,也毫无逻辑,就像是一辆失控的大卡车,把我重重地撞离既定的轨道。思来想去,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郑教授是药不然的老师,也只有他能对药不然引导、拉拢乃至洗脑。
老朝奉拉下了郑教授,郑教授又拉下了药不然。虽然我还不清楚这对师徒为何对老朝奉死心塌地,但他们沆瀣一气,可谓确凿无疑!
可我再次看向郑教授时,心中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下,只剩下一抹残光在天边,郑教授的面容轮廓,开始变得晦暗不明。我眯起眼睛,像鉴定古董一样仔细端详着这个人。他的神色混杂着尴尬和无奈,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难道情况相反,是药不然拉你下水的?”我忽然反问道。郑教授的肩膀微微垂下,这个如释重负的小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
这可真有点出乎意料,药不然居然才是主导。我转念一想,这样其实才说得通。药不然是个狐狸命,外表随和,内心极有主见,谁也别想拿捏住他。郑教授性格软,反被药不然说服也不足为奇。
这师父,反被徒弟牵着鼻子走。
看到我目光带着讽意,郑教授不由得辩解道:“我从来没有投靠过老朝奉,我们只是暂时为了同一目标而合作罢了。小许,你不也和他联手过吗?”
“我跟他联手,是为了对付百瑞莲。你和他联手,又是为了什么?”
郑教授听到这个问题,颓然靠在一面半塌的砖墙前,摘下眼镜擦了擦,声音有些嘶哑:“小许,你经历过幻灭和绝望吗?你体验过那种眼看着最珍视的美好被毁灭的经历吗?”
我没说话,因为我知道他不需要我的回答。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塘王庙四周垂下厚重的帷幕。
“我从小就喜欢瓷器,喜欢得不得了,简直可以说是发痴。只要有瓷器,别的什么我都可以不顾。幸运的是,我从小就长在药家,身边有最丰富的资源和人脉。故宫深藏不摆出来的物件,我能看到;全国各地收藏家手里的孤品,我能摸到;你知道么,用手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面,用眼捕捉它的葆光和釉色,世上没有比这更幸福更惬意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想过占有,这想法太自私了。它们的美好是独立于价值而存在的,不应该被无关的东西亵渎。只要它们能妥妥当当地搁在某一个地方,有人呵护有人欣赏,我就很开心了。
“可即使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我都不能实现。这些年来,我在这圈子里接触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剧,每一次都让我元气大伤。曾经一位古董铺老板,有一件心爱的成化内府斗彩莲足盘,反右那年,一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积极上进,勇于批判腐朽文化,当众生生给摔碎了。这成化莲足盘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件,可从那以后,一件都没了,想看就只能出国看。我在清华的一位老师,他一辈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个个都是精品。结果六六年破四旧,被‘西纠’抄家,红卫兵们进来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师当场被活活气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里的仓库蒙尘。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后,老师的后人费尽力气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后雇了一辆卡车运回老家。结果那司机为了腾地方拉私货,利欲熏心,擅自挪动包装,在车上装了好多杂货。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经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当时赶到现场,也差点和老师一样被气死,大病了一场。
“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周而复始。不是毁于政治,就是毁于贪婪;不是毁于无知,就是毁于自大。人的罪责,结果却要这些无辜的瓷器来承担。我从一开始的伤心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在这个国家,懂得珍视的人太少了,这些精品永远都在历经劫难。战乱时渡劫,和平时还是渡劫。政治运动时渡劫,经济发展也渡劫。我去过日本的几个博物馆,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国内几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国时从中国掠夺走的,可不掠夺走,东西就彻底毁了、没了!所以文物应该是超越国家和时代,用一时的政治去划分所有权,根本就是错误!其他都不重要,存续才是最根本的事!”
这是老朝奉的论调,我再熟悉不过。郑教授越说越兴奋,从一开始的畏缩愧疚,逐渐变得狂热起来。他不再依靠墙壁,站直了身子前倾,双目兴奋地张大,手臂不时挥动,好像在作演说似的。
我相信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之前跟郑教授喝酒时,他约略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那时候我没往心里去,以为只是老人醉后的牢骚。想不到他骨子里,居然是一个瓷器原教旨主义者、一个痴者,除了瓷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难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满口谬论!”我批评道。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为你爷爷许一城,为什么要把佛头送去日本?”
我一怔,怎么忽然扯到佛头案去了?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爷爷当年为了阻止日本人盗宝,把性命都赔上去了,可最后佛头还是被木户有三带回了日本,这一切似乎是徒劳无功。
郑教授道:“因为他知道,在当时的中国,就算留下玉佛头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话,以日本人的做事风格,一定会把佛头好好地保留下来。许一城在佛头外故意包上一层假壳,目的就是让日本人误以为是赝品,掉以轻心,他日回归中国时也容易些。
“你看,连许一城这样的人物,都认为日本保护文物比中国更靠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惜许一城的民族主义还是中毒太深,总惦记着佛头回归中国,才多此一举搞什么包玉之术。直接留在日本,岂不是更好!”
这个理由,无非是老朝奉的陈词滥调。我爷爷,可绝非如此浅薄之人。我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喝道:“这都是老朝奉说的吧?”
“没错!是他点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梦想。”
此时的郑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论里,刚见面时的那点愧疚全然不见了。
“我从未参与过贩假,也从未给老朝奉提供过任何制假的帮助。我加入时跟他有约在先,绝不沾‘伪赝’二字,只帮他搜集真东西。其实假货遍天下,又与我何干?只要那些真东西,都好好地搁在那,不受任何伤害就够了。这些事五脉做不到,只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恶不赦,我也会帮他。你可以叫我瓷卫兵。”
我怒极反笑:“您口口声声说珍视珍品,为了瓷器的存续。可您却处心积虑,买通一个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顾茅庐’人物青花盖罐,您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郑教授停顿了一下,神色略带遗憾:“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这么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这都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种程度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简直荒唐!”
“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层次,眼界高低,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动。外表还维持着愤怒的表象,但情绪已经迅速退了出来。现在郑教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理性消退,正是套话的绝好机会。
“难道这五罐,和老朝奉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你们才拼命要把它们毁掉?”
郑教授毫无提防,自顾喋喋不休:“那是当然——咦?想不到你已经查到五罐了。这一定是药不是那孩子发现的吧?那孩子对瓷器毫无兴趣,可真是药家的耻辱。”
“联系是什么?老朝奉为何如此惧怕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谁?”我持续发问,不容他有思考的机会。同时身体踏步向前,脖子前伸,双眼直视。
这是一个压迫性的动作,会对对方造成一种强烈的催促效果。郑教授不是个阴谋家,他只是个被洗脑的瓷呆子,很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从刚才开始,一直陷入自我狂迷的状态,对这种催促的抵抗性更弱,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听到我的问题,几乎不假思索,张开嘴就要回答。
可是他刚吐出一个含糊的音,突然间腔调一变,从嘴里飞出一声呻吟,然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猝不及防。我离老朝奉的真相,就差了那么一秒不到的距离而已,居然功亏一篑,不禁又气又恼,向前疾走几步,想去看看郑教授为什么突然晕倒。
塘王庙一带因为拆迁,路灯还没装全,太阳一落山便特别黑。好在今晚月色尚好,我借着月光朝前走去,突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我及时地停住了脚步,眼睛一眯,看到一个人影从郑教授身后浮现,就像是从黑夜里一点点分离出来似的。
“哎呀哎呀,我这个老师就是太好说话。幸亏哥们儿跟来了,不然可要麻烦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情翻江倒海。
药不然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穿件纯白的运动T恤,一只手插在牛仔裤里,另外一只手还保持着手刀的姿势。刚才就是他出现在郑教授背后,看到即将泄露出老朝奉的隐秘,便毫不客气地给了恩师一记手刀,生生将其打晕。
我们两个对视片刻,谁都没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最后还是药不然先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这么一脸苦大仇深,哥们儿见面,分外眼红啊。”
我哼了一下,却依然没吭声。
我该怎么反应?是扑上去打生打死,还是问问他九龙城寨里的伤好了没有?这家伙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敌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如果有可能,我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混蛋。
药不然抬起右手:“你别多心,这次哥们儿真不是追着你来的。我是听说郑老师匆匆出门神色不对,不放心,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许愿,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在追查老朝奉的身份,但是被人给截和了。”
药不然对我的讽刺毫不介意,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猛一砸拳:“是了!我说你怎么会出现在杭州,肯定是碰见我哥哥药不是了吧?”还没等我说话,他又道,“这次杭州博览会的事,闹了半天是你们俩搞出来的。怎么样?我哥是个挺难交往的人吧?他可不像哥们儿这么随和。”
我神色一动,听他的口气,似乎这件事已经有老朝奉的介入了。
“药不是现在怎么样了?”
药不然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被当场抓住了呗。好在五脉有人正好在现场,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不过那罐子太过贵重,牵涉金额过大,都够格成刑事案了,就算是沈家也兜不住。现在我哥应该在派出所里拘押着呢。”
我吓了一跳,刑事案,居然要严重到这种地步吗?不会是药不然暗中使坏吧?
面对我狐疑的眼神,药不然有点委屈。他挠了挠头,略带苦恼地说道:“啧,说得好像我跟个反派似的。那是我哥好么?就算立场不同,我也不会去主动害他啊。”
“这可很难说。”我一阵冷笑。
“哎呀,我告诉你吧!砸‘三顾茅庐’盖罐这事,根本就不是我负责,是郑老师统筹。没想到他安排的人没成功,反而把我哥给牵扯进来了。我一听到这消息,立刻从外地赶过来,这不下午才到杭州。我本来打算偷偷把我哥捞出来就走,没想到却撞见了你。”
“就是说,老朝奉也不知道你来了杭州?”我将信将疑,这家伙居然是擅自行动。
药不然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郑教授:“那当然,谁也不知道。若不是我这位老师得意忘形,差点说出老朝奉的身份,我本打算偷听一阵就撤的——你以为我想见你啊?每次看见都臭着一张脸。”
我忽然发现,药不然居然一直没提卫辉的事。看来他没骗我,这趟是私自行动,老朝奉并不知情。但我却没有掉以轻心。这家伙看着和善,身上可是背着好几条人命,连对付自己的老师都不留任何情面。
“喂喂,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打昏他而已,又没杀人。”药不然连连叫屈。
“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我认识的郑教授是个敦厚朴实的好人,你把他洗脑洗成什么德性了。”
药不然有点着恼,一指郑教授:“这事也怪哥们儿?你知道他爹是谁么?他爸叫郑安国!”
这名字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再仔细一想,忽然听懂了。
药来的油画里有四个故事,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那个故事,郑安国在里面扮演着重要角色。他爱瓷成痴,不惜拿最后一点口粮去换水盂,最后全家活活饿死,只剩一个儿子被药来带去北京。原来这个儿子,就是郑教授。难怪他从小长在药家,性格也和他父亲一样,对瓷器如此着迷,甚至到了发痴发狂的地步。
遗传基因这东西,真是强韧。
药不然一看我反应,点头道:“你若跟我哥联手,自然也是听过了天青釉马蹄形水盂的故事。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么?老郑家当年在长春,外号叫作西厢郑。因为他们家最有名的一件收藏,乃是青花‘西厢记’人物盖罐,焚香拜月,举城皆知。”
我的喉咙一下子发干。这是,第三件人物盖罐!
“鬼谷子下山”“三顾茅庐”之外,原来还有一件是“西厢记”!第三件人物罐终于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没想到它和郑教授有如此之深的关联。
药不然道:“我爷爷去长春,其实最大的目的不是那件水盂,就是去找这件罐子。可惜郑安国一口回绝,推说早就卖给别人。我爷爷十分怀疑,以郑对瓷器的痴迷,怎么可能会轻易卖出?何况古董市场没什么机密,这么大的物件出手,怎么一点风声也无?可惜在搞清楚之前,郑安国就死了,到底罐子卖给谁也就成了一个谜——至少对五脉来说,还是个谜。”
我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有下文,正要详细询问,药不然却摆了摆手,正色道:“哎,说得太多了,不提了不提了。许愿,我跟你说,五罐的事水太深,你不要碰比较好。”
“这与你无关。”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药不然跺了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许愿哪,本来老朝奉都打算见你了,你说你绕这么大一圈,不还是为了见他?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我不是要见到他,我是要揪出他,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法律的制裁。我要他的赝品帝国分崩离析,无法再流毒人间。”我一字一句道,然后比了一个决绝的手势,“药不然,我们理念背道而驰,注定要互相敌对。你要么在这里杀死我,否则我绝不会罢手。”
“你这家伙,对我们真的威胁太大了。你说得对,我应该现在动手,把你干掉!”
话音刚落,药不然脚下一动,整个人急速地冲过来,霎时便冲到我面门前。在这个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眼,杀气毕露,有如一匹凶残精悍的野狼。
以药不然的身手,我实在没有反击或躲避的必要。我索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可攻击却没出现,那股杀气却一下子消失了。药不然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一摊,愤愤道:“你这是耍赖!”
“你既然杀不了我,那就阻止不了我。”我淡淡回答。
药不然气得原地转了几圈,几次抬腿要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转回头道:“这次我是私自出来,老朝奉不知道。但他迟早会觉察到,暗中协助我哥的人是你。一旦沾了五罐,来找你的人,可就没我这么客气友善了。”
“谁?”
“我不能说。总之,收手吧。”
“该收手的应该是你。你到底要在这个肮脏的泥坑里趴多久?”我大声质问道。
黑暗中药不然的表情暧昧不明,可他的回答却毫不犹豫:“人之毒药,我之甘露。这是哥们儿自己的选择,你不懂。”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似乎像是回答。
我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这个混蛋明明都已经背叛了,却始终不肯明白地说出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坚持些什么、有什么苦衷,我现在只想好好揍他一顿。
“那咱们各安前程,生死由命。”我甩出一句,转身就走。
“你这家伙……”药不然似乎已失去耐心,他抬起胳膊,又放了下去,“算了算了,拿你没辙——喂,往这边看。”他这个举动,颇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他玩什么花样。
“我给你一个友情提示,至于你能悟出什么,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你会这么好心?”
“哼,反正拦不住你,那就顺其自然呗。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药不然弯下腰,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他拿了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砖墙上刻字。过了一阵,他刻完字了,拍了拍巴掌:“记住啊,这次咱俩从来没碰见过。”说完他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郑教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唉声叹气:“还得先给扛回去,唉,你说我这是图啥……”
我站在庙前,心中五味杂陈。这次突如其来的见面,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它非但没解答我心中疑惑,反而涌现出更多谜团。我抬起头,纵然塘神在此,恐怕也无从分辨是非曲直吧。
不知何时,钱塘江中的雾气悄然弥漫到这边来,把废墟淹没在一片淡淡的雾霭中。我觉得胸口有些积郁,无处抒发,走向那半堵砖墙,想看看刻的是什么字。
光线不足,我不得不划亮一根火柴,才勉强能看清。上头用红砖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绍兴,八字桥”。
远远地,药不然的声音忽然从雾气中又飞了过来:“对了,提醒你一声,如果碰到自称细柳营的人,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