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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兰关前的伏击战只持续了两个多小时。伏击开始出了点小意外,但总体来说还不错,击毙土匪一百余人,自身伤亡十多人。孙殿英对这个结果很满意,虽然王绍义跑了,但两人本来也没什么仇怨,没必要穷追猛打,打垮就算了。
最让孙殿英高兴的是,这一战缴获了十几辆大车,而且是带着辕马的。这都是王绍义带来打算装财宝的,除了被黄克武赶走一辆,其他的全成了孙殿英的战利品。
“我那义弟不知跟王绍义有啥仇,这次老哥哥我算是给他出口气了。”孙殿英叼着烟卷,望着关前谷道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对谭温江感慨道。
“有人报告说看见黄克武赶着一辆马车,带着他和一个女的往外跑了。”谭温江毕恭毕敬答道。
“嗯,不错,没损伤就好,不然我这一仗,就枉做恶人了。”孙殿英把烟卷往地上一扔,拿鞋跟儿一碾,“传我命令,全体集合!”
谭温江一听,目露兴奋,忙吩咐传令兵下去。很快十来把军号响起集结号,此起彼伏。除了搜检战场搬运尸体的几十号人以外,其他伏击部队都纷纷集结到了马兰关前,排成了一个勉强算是整齐的方阵队伍。
孙殿英拿着马鞭,背着手在队伍前来回踱了几步,大声道:“弟兄们,今天你们打得漂亮,辛苦了。”士兵们齐声回答:“孙军座辛苦。”
孙殿英满意地挥了挥手,然后一指马兰关:“很多人可能不明白,咱们今天为啥要打这仗。你们知道这道关后头是啥不?后头叫东陵。啥叫东陵,就是埋着满清那些个皇帝的陵墓。”
士兵们不明所以地交换着眼神,不知道这位大帅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孙殿英换了一副忧伤的脸色,指了指自己:“你们知道咱的身世不?咱的祖先,叫孙……”他说到这里,略有些结巴,急忙拢起袖子,看了眼手心里的纸片,这才继续道,“叫孙承宗,是大明东阁大学士。满人皇帝南下的时候,咱祖先死守高阳,最后全族力战而死,只逃出一个儿子来,隐姓埋名,流传下一支,一直传到咱这儿。祖先之仇,咱是片刻不敢忘了,一门儿心思琢磨着怎么替他们报仇……”孙殿英说到这里,语带哽咽,不得不停下来擦擦眼泪,顺便又瞅了一眼纸片。
“满人当初杀咱全家,现在满清没了,皇帝跑了,不过他们的坟墓还在。弟兄们,你们说,杀亲之仇,是不是该报?这满人皇帝的坟,既然近在眼前,是不是该挖?”
谭温江带头喊起来:“是!该挖!该挖!为孙军座报仇!”士兵们也一起大吼起来,越吼越明白,越吼越兴奋。
孙殿英谦逊地摆了摆手:“咱知道啊,挖坟掘墓这事不地道,有损阴德。可是也得分情况,满人欠咱手里太多血债,孙阁老,袁督师,再往前数,还有打金人的岳武穆,这一笔笔账,都得还清楚!再说了,咱们现在既然是国民革命军,就得有点革命行动。前几年,鹿钟麟将军不是把溥仪从故宫撵出去了吗?还把大炮给架到门口,那可真他娘的过瘾。今天咱们就学一学鹿将军,把这些皇帝从东陵里撵出去,也是应该的。对不对?”
“对!对!”麾下士兵已经不用动员,自发地呼喊起来。
孙殿英说得兴奋了,把枪往那儿一放:“既然现在要革命了,就要革命到底,彻底砸烂这些皇帝太后,才能共和民主!”说到这里,孙殿英大喝一声:“好!听我的命令,入东陵!取宝!”
孙殿英刚说完,喀嚓一声巨响,天空中一个惊雷滚过,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本来特别兴奋的士兵们,忽然又有些疑惑。孙殿英仰起头来,咧开嘴哈哈大笑:“你们看,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迫不及待等着拿雷劈呢。那些满清皇帝躲在地下陵墓里,雷劈不着,咱们帮老天爷个忙,把他们拽出来!”
他一说完,士兵们的疑惑顿消,双目放光,摩拳擦掌。孙殿英到底是不是孙承宗后人,这谁也不知道,可他们都明白,这坟地里埋的可是皇帝,里面藏着的宝贝得有多少?现在要进东陵,肯定见者有份,一个人能分多少好处?财帛动人心,几乎所有人眼睛都红了。
队列顿时有些维持不住,大家往前挤着,都想第一个踏进东陵,孙殿英赶紧让谭温江维持秩序,自己整整皮带,一马当先,迈步朝马兰关的城门走去。
这时又一雷声隆隆滚过,孙殿英突然停住了脚步,略带惊讶地抬头看去。
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挡在了马兰关前,挡在了孙殿英的身前。这个身影颀长挺拔,头上还包着一块被污血污染了的手帕,在那里一站,渊渟岳峙,如同生根一般。
“义弟?你跑回来了?”孙殿英又惊又喜,上前哈哈大笑,要去握住他的手。许一城淡淡道:“刚才孙军座的演讲,我都听到了。”孙殿英道:“听见啦?那就好!你放心,咱讲义气,有福同享。开了东陵,好东西也有你的一份。”
许一城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沉重:“这件事,我绝不允许。”
孙殿英眉头一皱:“义弟,你这是说啥呢?”许一城道:“军座与清宗室恩怨,我管不得。但挖坟掘墓,是有悖人伦的大罪,军座不可留下骂名。”
孙殿英道:“那是满人胡勒勒的瞎话儿,可不能信。”
许一城上前一步,目光如火:“先秦之时,奸人发墓者诛;汉时,穿毁坟陇者斩;唐时,发冢开棺者绞;大明律严治盗墓之罪;大清律挖坟掘墓者重治三十六条;民国律盗墓最高可至枪决。历朝历代,此举皆是大逆大恶。军座你要做不义之人吗?”
孙殿英被说得有点恼火:“这是满清狗皇帝的墓,我给我家先祖报仇,有什么不对?你也是汉人,怎么站到那群满人那边去了?”
“那你勾结倭寇,盗我中华又算怎么回事?”
孙殿英跳起来瞪着眼睛辩解:“你胡说!这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再瞎说老子毙了你!”
许一城丝毫不惧,慨然上前,又把孙殿英逼退了一步:“满清已亡,东陵已成国家之物,理当保护周全,以留后世。你今日勾结日本人挖东陵,明日勾结俄国人挖西陵,后日谁又勾结美国人去挖明陵、宋陵、唐陵、汉陵,秦陵,我中华可还有历史可言?文化血脉岂不是要寸断?”
听着这些大道理,孙殿英终于有些不耐烦了,笑脸一收,阴恻恻地问道:“那我要是坚持要开呢?义弟你就一个人,我身后可是有一个师呢。”
许一城微微一笑:“我一个人,自然是螳臂当车。不过军座觉得蒋中正如何?”
一听这个名字,孙殿英嘴角一抖,又退了一步。如今整个中国,要数这位最接近皇上了。许一城道:“蒋公正在北京视察,我已把身边的人派回京城。如果军座执意动手,那我也只好向蒋公和北京诸家报馆揭发。”
“哼,蒋公正是用人之际,怎么会为几根死人骨头对付我呢。”
“届时舆论哗然,只怕蒋公也不会维护一个新收编的杂牌军,反而要杀鸡儆猴呢。”
孙殿英一听,顿时沉默下来,许一城这是结结实实砸在了他的软肋上。蒋介石心眼小,嫡系杂牌分得清楚,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万一东陵事起,蒋介石愿不愿意袒护他,还真不好讲。
许一城见他颇有些动摇,换了个口气:“义兄,你看了那么多戏文,哪个英雄好汉以挖坟为荣?挖坟掘墓,报应不爽,还请早退啊。”不料孙殿英眼皮一翻,却耍起无赖来:“我开了便走!没有证据,谁敢抓我?”
许一城道:“东陵奇大,里面机关甚多。军座你纵然有一个师,若不知墓道所在,掘开得花上十几天工夫。”孙殿英“呃”了一声,这挖坟掘墓是个技术活,他确实不太熟。
许一城道:“有这点时间,足够我去京城召集记者过来拍照再返回北京登报了。”
孙殿英气得拔出枪来,顶住许一城的脑袋:“你这没义气的混蛋!老子对你这么好,你非要来坏事!咱一枪弄死你算了!”许一城也不躲,闭上眼睛安静地等着,似乎根本不怕。
这个许一城赶不走,打不得。这个时候,孙殿英真有点萌生退意了。民族大义啥的孙殿英不关心,但东陵一挖十几天,真被蒋介石知道,闹大了他可真有点担心兜不住。孙殿英撮了半天牙花子,还是把枪给放下来,悻悻道:“把你给崩死了,廖定非跟咱拼命不可。”言语之间有了退意。
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孙军座,别来无恙?”
孙殿英一看,居然是堺大辅,脸色顿时不好看。他的财路断绝,就是拜这个人和他身后的芹泽商社所赐,虽然被迫与之合作,可这种城下之盟实在是憋屈。
堺大辅看了眼许一城,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我们来给孙军座送一份贺礼。”然后他的身后闪出脸色冷峻的姊小路永德,他紧紧抓着一个皮如枣核的老人——正是姜石匠。
“此人姓姜,是当年修建慈禧墓的唯一幸存者。有他指引,孙军座可是事半功倍啊。”
许一城的脑袋“嗡”了一声,姜石匠应该是被付贵接走了才对,怎么现在落到了日本人手里?那付贵呢?
孙殿英闻言大喜,他又看了许一城一眼,略带畏缩。毕竟他刚梗着脖子否认跟日本人合作,这几分钟不到,就被打脸了。堺大辅道:“成大事者,不拘于小节。孙军座,您身后有大军,前方是东陵,姜石匠又在这里,天时地利人和一应俱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孙殿英本来略有消退的欲火,呼啦一下被煽动起来了。他看看下面蠢蠢欲动的士兵,握紧了拳头,大声说“走!”堺大辅道:“我们之间的协议,希望孙军座别忘了。”孙殿英冷哼一声,既不否认也不同意。拎枪朝马兰关里头走去。
“你们不能进去!”
许一城大吼一声,双臂展开,朝孙殿英扑去。姊小路永德一把按住他,要把他踢开,孙殿英却怒喝道:“那是我义弟!谁敢动他?”
堺大辅使了个眼色,姊小路永德放开许一城。孙殿英蹲下来对他道:“义弟,赶明儿老哥哥再给你赔罪,啊。”然后直起腰来,对关前的士兵们中气十足地喊道:“弟兄们!给我冲啊!开了东陵,好东西随你们拿!”
这一句话喊出来,如同解开了千百个关着野兽的铁笼。一阵海啸般的呼喊在马兰关前掀起,让空气为之一振。军队的队形再也维持不住了,这些饿极了的士兵纷纷扔下武器,瞪红了眼睛,撒腿就跑,唯恐跑慢了什么都拿不到。
马兰关前霎时一片混乱,贪婪洪流冲垮了良心的堤坝,朝着东陵奔涌而去,一往无前。
许一城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他张开嘴,试图呼唤,却没有声音。他急忙去扯孙殿英的袖子,可孙殿英一甩手,朝前走去,不愿和他拉扯。许一城一转身,又要拽住另外一个冲过去的年轻军官。他之前在马伸桥曾经见过这个军官,当时他的态度毕恭毕敬,谈吐得体。可现在他年轻的面孔变得扭曲,根本懒得理睬许一城,把他往旁边一推,大踏步地冲过去。
许一城无法保持冷静了。他吼叫着,想去拦住每一个人。可嗓子都喊嘶哑了,却无济于事。他拽住一名老兵,被推开,再拉住另外一人,又被推开,有时还会被人踹上一脚,扑倒在地,再爬起来,狼狈不堪。过不多时,他的长袍被扯裂,浑身沾满了泥土,头发蓬乱。在这一片洪流面前,他就像是一块微小的礁石,根本无法抗拒,更无法撼动大局。
一个看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的娃娃兵兴奋地朝前跑去,许一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近乎疯狂地喊道:“不能去,你们不能去啊!你还小,你该知道这不对!”那娃娃兵恶狠狠地一拳捣在许一城肚子上,带着和年纪不符的凶狠喝道:“滚你妈的蛋!别妨害老子发财!”
听到这句话,许一城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徒劳,这一切什么都不能改变。剧烈而庞大的情绪在胸口炸裂,那种痛苦更甚于腹部中的一拳,仿佛连灵魂都为之粉碎。许一城身形摇动,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终于在汹涌的人群中缓缓倒了下去,倒在了马兰关前。
士兵们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倒在地上——就算有人注意也根本不会关心——他们的眼中已经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无数双脚飞速移动,踏过许一城的身体,如同踩过一段枯木和碎瓦砾。
在远处的孙殿英停下脚步,惋惜地看了一眼,知道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被活活踩死。孙殿英摇摇头,叫来两个卫兵把他从乱军中拖出来,继续前行。堺大辅和姊小路永德一直旁观着这一切,堺大辅唇边勾起一丝微笑,问道:“你觉得如何?”
姊小路永德那张死板的脸划过一丝情绪波动:“支那人里,算是难得。”
“所幸这样的人不太多。”堺大辅朝许一城被拖走的方向微微低了一下头,不知是在致敬还是告别。
一滴雨水落在他的肩头,随即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水连成了一条线。大雨在此时终于倾盆而下,如瀑的雨水阻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却浇不熄他们的野心。
……在一个混沌复杂的梦中,许一城见到了许多人,陈维礼站在前往日本的轮船上,朝他兴高采烈地挥手。站在他身边的是富老公,一身锦缎气定神闲,那条轮船却变成了东陵的神道。海兰珠、刘一鸣、黄克武、药来、付贵和木户教授依次出现,每个人都慢慢老去,稍现即逝。最后出现的是他的妻子,她怀抱着未出生的孩子,双唇嚅动,却没有声音。她慢慢隐没在金黄色的光芒里。许一城仿佛看到怀中的孩子在不断成长、衰老,不久也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身影。那身影既陌生又熟悉,面容模糊,只是倔强的样子从来没变过。许一城伸出手去,想对他说些什么,他却甩开手,在视野里消失……
许一城平静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协和医院的病房里,许夫人伏在病床前,正在睡觉。
许一城试图伸手去摸她的头,一动,她就醒了。看到许一城恢复了神智,她挺着大肚子站起来,从旁边桌子上拿来听诊器和血压计,给他细致地检查。在整个过程中,许夫人都没有说话,全神贯注,检查得格外细致,连皮肤上的一块小疤都要用手指摸过。许一城几次要开口,都被她的目光制止。许一城索性不吭声,注视着她忙碌。
好不容易检查完毕,许夫人说:“身子没大碍。你就是受到的刺激太大,多休养一阵就没事了。”许一城苦笑一声,他感觉自己的魂魄似乎被抽走了一半,整个人空洞而茫然,完全被一股消沉之气所笼罩。这可是现代医学检查不出来的。
许夫人看出他的情绪,朝旁边瞟了一眼:“你已经比付贵好多了,他一直到现在还在隔壁躺着呢。”
“啊?他伤得严重吗?”
“脑震荡,抢救回来了,不过没两三个月别想下床。”
“是我害了他……”许一城挣扎着,想下床去探望一下。许夫人道:“小刘、小黄和小药一直轮流在门口守着,他们应该有要对你说的事。你现在要见他们吗?”
“嗯。”许一城点点头,他急于知道东陵后来的情况。
许夫人拉开门,探出头去。守在门口的是黄克武,他一听说许一城醒了,大喜过望,进了病房打量了许一城几眼,说我去喊人,然后冲出门去。
“哦,对了,海兰珠小姐也来探望了。”许夫人一边低头整理床铺,一边淡淡地说道,“她说在平安城的时候,形势所迫,跟你办了一场假婚礼,做不得数,让我不必担心。”
许一城略窘迫地开口道:“呃,她是宗室那边派来合作的……”许夫人伸出指头,封住他的口,把那块重新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塞回到他身上,低声说道,“你也真是的,我差一点就以为见不到你了。”直到这时,她的声音里才带着一丝颤抖。许一城叹息一声,抬起胳膊想要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许一城连忙把胳膊挪开,三个小家伙风风火火冲进病房。
许夫人整了整额发,对他们道:“你们等一下要说给一城的事,是坏事?”三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刘一鸣勉强点了下头。许夫人看向许一城:“你非得现在听,对吧?”
许一城面色苍白地开口道:“东陵那边……”许夫人截住他的话:“不用讲给我听,你确定自己受得了?”许一城“嗯”了一声。许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男人呐……别谈太久。”然后抱着一堆脏床单出去了。
三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消沉。东陵被孙殿英糟蹋,他们的一番努力,可以说是全部付诸东流,大家都有些灰心丧气。此时看到许一城也是失魂落魄的模样,三人更是情绪低落。
“后来他们还是盗了东陵,对吧?”许一城的声音虚弱,不带什么力气。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刘一鸣开口说起经历来。
那天许一城昏倒以后,被孙殿英的人抬了出去。不过那些卫兵也急着进东陵去发财,草草把许一城扔在马兰关外,就跑掉了。刘一鸣等人赶到以后,吩咐黄克武和药来把许一城火速运回城去,他自己则弄了一套十二军的军装,装成一个普通士兵混进东陵。
刘一鸣知道,东陵势必不守,但如果就此放弃,只怕连惩凶的机会都没有了。他心思深重,知道许一城已无法主持大局,便决定亲自以身犯险。
当时整个场面十分混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根本没人来查验刘一鸣的身份。刘一鸣混在乱兵里,进了东陵。他很快发现,这些孙殿英的兵跑了一个漫山遍野,像一群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东陵地面上的值钱东西,早就被毓彭和垦殖局的人卖光了,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诸陵地宫里。而地宫防备森严,不是随便几个游兵散勇就能挖开的。盗掘东陵这种规模的陵寝,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和统一的指挥。
于是他借着大雨,逐渐靠近孙殿英,刘一鸣相信这个人一定有安排。果然,刘一鸣很快发现,孙殿英和那两个日本人以及押送着姜石匠的亲卫队一直没乱,他们坚定不移地朝着普陀峪定东陵而去,那里埋葬着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名声太臭,关于她的奢靡留下了太多传说,清代任何一个皇帝都不如她。孙殿英把慈禧墓选做目标,是早有预谋。
孙殿英他们抵达了定东陵以后,开始吹号召集附近的士兵集合。刘一鸣也被当成一个小兵,排在第一排,把宝顶附近的土都挖开。然后他看到姜石匠被带到定东陵里,被谭温江逼问当初的墓道位置。搞清楚位置是在明楼旁侧琉璃照壁下面。找到以后,姜石匠就被丢出去了,孙殿英派了几个工兵过去查探,结果碰到了一堵金刚墙。
金刚墙是用花岗岩砌成,中间缝隙浇入桐油和糯米浆,坚固无比。孙殿英先是让人去砸,大锤砸在上头只留下几个白点。然后一个军官出主意,用硝镪水去浇,试图给石隙化松,但也失败了。孙殿英一怒之下,调来一批炸药,一口气把地宫大门给炸开。
地宫开了,里头又碰到一扇汉白玉的石门,石门后头被一根石柱顶着。这石柱叫自来石,修建的时候就吊在门后,等大门一关,石柱就自动滑下来,把门从里面顶住,谁也开不得。孙殿英本来还想用炸药,但怕把整个墓穴震塌了,只得纠集了百十号人不停地撞,硬生生把自来石给撞断了。
地宫门一倒,慈禧的梓宫终于门洞打开。原本还算略有秩序的盗墓大军彻底乱套了。先是孙殿英,然后是谭温江的卫队,后来所有人都蜂拥着冲进去。这些人半年没发薪饷,见到遍地珍宝,如同老鼠掉进油里一样,开始哄抢。那种混乱而疯狂的场面,刘一鸣这辈子也忘不了。
慈禧墓里的宝贝,那是真多,连过道里都堆满了各种珠串、金佛、玉珊瑚什么的。结果碰到这些乱兵,慈禧棺材被撬开,她身上盖的经被,嘴里含的宝石、头上戴的珠冠,甚至镶嵌的金牙都被拔出来。地宫内的其他珍宝也被劫掠一空。慈禧尸骸被抛到墓道上,脑袋被踩得稀巴烂。至于姜石匠,其中一名军官嫌他碍事,一枪给毙了。王绍义准备的那些大车,都被孙殿英用上了,一车一车地往外运。刘一鸣亲眼所见,那对慈禧太后枕在脑袋后头的国宝翡翠西瓜,被谭温江亲手交给孙殿英,他左看右看,笑得嘴都合不拢。
许一城听了,眼神一黯,不是可惜慈禧——那个老妖婆丝毫不值得同情——而是这么多珍宝惨遭劫掠,被毁掉的东西恐怕会更多。这对一个学考古的人来说,真是莫大的折磨。
“这都要怪我,我早就该想到,人心的贪欲,岂是寻常手段可以克制的。我学艺未精,鉴人不明,以致有此横祸啊……”许一城自责而痛苦地皱着眉头。
刘一鸣摇摇头:“许叔,这您就说错了。孙殿英盗墓,是日本人一手策划,有您没您,早晚都要出手。”许一城连忙问道:“对了,堺大辅他们,你看到了没有?”
刘一鸣说:“我正要讲到。”
他说慈禧墓挖得两天多,东西都抢得差不多了,孙殿英贪心未冷,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乾隆的裕陵。乾隆号称十全老人,统治时期是满清的巅峰,墓葬里的宝物也少不了。
不过这次没有人知道墓道的准确位置,他们只能围着宝顶乱挖,一挖就是几天,硬生生被他们找到了墓道大门。
不过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
挖慈禧墓的时候,一挖开大家一拥而上,无人阻拦。而当乾隆的地宫大门打开以后,孙殿英却派了一个督战队,站成一排,禁止普通士兵靠近。刘一鸣也进不去,只能站在门外等候。他看到堺大辅和姊小路永德跟随着孙殿英进去,没过多久,他们就先出来了,堺大辅手里捧着一把剑走了出来,那把剑的剑身略弯,剑鞘外覆鲨鱼皮,上嵌红碧、黄碧、绿玉各式珠宝,九道明黄金纹蜿蜒而起,形如九龙攀在剑鞘上,一看就气度不凡。
许一城眼神一凛:“九龙宝剑?”
刘一鸣答道:“看形状错不了,应该是他们撬开乾隆的棺材拿到的。这两个日本人拿着宝剑,用一个皮套装好,就离开了裕陵。”
“等一下……”许一城打断他的话,“你是说日本人只拿了九龙宝剑走,其他什么都没拿?”
“没错。我一直盯着呢,只拿了九龙宝剑。”
许一城眼神里的疑惑浓郁起来。他原来一直以为,日本人觊觎裕陵财宝,所谓九龙宝剑只是一个象征,想不到他们居然真的只是拿走了这把剑。
日本人到底在想什么?他们付出这么大代价,用了这么多精力,居然只是为了一把宝剑?这听起来未免太荒唐了。九龙宝剑固然是一件国宝,可它的价值和翡翠西瓜只在伯仲之间。日本人再穷,也不至于特意为了这么一样东西而来。
许一城忽然在想,陈维礼那半张信笺,恐怕里面的玄机还没有完全参透。在堺大辅房间里搜出来的那一行奇怪的字:“言中……飘沦……虽复沉……无……用。”也未必是单纯的汉诗感慨。
说来也怪,本来他的心情因为东陵被盗而极度低落,可一想到仍有玄机没有解决,眼神反而慢慢亮起来。许家的人,从来都是这么固执。
刘一鸣见许一城神采略有恢复,心中宽慰,继续讲道。
日本人走了以后,孙殿英照例把乾隆墓也劫掠了一番。刘一鸣没进去,但听周围的士兵说,棺材里乾隆的尸体早已腐化,只剩下一条辫子。不过陪葬的那些宝贝可都是真金白银,不可胜数,一趟一趟地往车里搬运。只可惜了收藏的那些名人字画,这些目不识丁的丘八不知珍惜,践踏在地上,被雨水泡成了纸浆。刘一鸣出身书画世家,谈到这段的时候,手指关节都被捏得发白。
盗完了乾隆墓,孙殿英意犹未尽,还想去挖顺治的孝陵。谭温江说顺治出家当和尚,棺材里什么也没有,盗起来没意思。于是孙殿英想,我挖不到老子,就挖儿子呗,又盯上了康熙墓。不过这次他们就没那么幸运,刚挖到地宫边缘,地面开始涌出黄水,而且越流越多,转瞬间就积了几尺深的水。
这些士兵看这些水黄得有些瘆人,都不敢靠近。有人说着是尸水所化,沾着就完,吓得他们全站开了,没人敢再动手。孙殿英也怕待的时间太长,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宣布撤退。这些士兵个个身上鼓鼓囊囊,揣得一身都是,喜喜洋洋地离开东陵。孙殿英更是赚得盆满钵满,拉走了十几辆满载的大车。王绍义如果见到,非吐血不可。
“等一等,他们盗了多久?”
“足足七天七夜。”刘一鸣叹息道,“走的时候,整个东陵一片狼藉,连石碑都没几块完好的了。”
许一城慢慢靠在床头,摸了一下胸膛心脏的位置,若有所思:“我昏迷了这么久啊……那然后呢?”
刘一鸣朝黄克武看去,黄克武连忙说:“我和药来把许叔你送回北京,直接送进协和,同时海兰珠小姐去通知宗室。宗室那群窝囊废,听到这消息慌成一团,毓方说自己拿不了主意,又去天津请示溥仪。溥仪又召集宗室元老们议事,这一议又是好几天。等他们赶到东陵的时候,人家早跑了!只剩下阿和轩在神道前自尽的尸体。”
“阿和轩死了?”许一城一惊。
“他们被孙殿英关在山坳里,等到军队离开才恢复自由。其他兵丁一哄而散,恐怕阿和轩是最后一个为满清殉葬的人了。”
许一城心想,阿和轩是海兰珠的亲爹,不知道那姑娘知道这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宗室就没什么动作吗?”
“目前还在商议该怎么办呢。”刘一鸣嘲讽地回答。
“对了,付贵也是在那时候被人发现的。据说是姜石匠的家人一路找到东陵,在靠近马兰峪的地方发现了他,送回京城。”药来补充道。
许一城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我先去看看付贵。
隔壁病房里,付贵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头上缠着厚厚的一圈绷带,像是个滑稽的印度巡捕。这个家伙即使在昏迷时,仍旧是一副冷冷的表情。床边的柜子上没有摆鲜花,而是摆着一把二十响毛瑟短枪。这是许夫人的主张,她说对付贵来说,枪油和火药的味道闻起来比花香更舒心。
许一城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来,伸出手去给他掖了掖被子。付贵一动不动,似乎懒得搭理这个多事的混蛋。他其实对民族、文物什么的毫无兴趣,之所以掺和进来,完全是出于与许一城的友谊。
他本来可以在京城悠哉游哉地当警探,结果却为了一件无关的事情伤成这样。无穷的愧疚涌上许一城心头,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陈维礼。
陈维礼信任许一城,临终前把一个大秘密托付给他;付贵信任许一城,可以为他赴汤蹈火。两个人都把许一城视为生死相交之人,全无保留地付出信赖。现在他们两个一死一伤,孙殿英依然逍遥法外,日本人的阴谋到底是什么还没查明。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呐喊——
许一城啊许一城,仇敌未灭,真相未明,你有什么资格意志消沉?
其他三个人望着垂首而坐的许一城,半晌没有吭声,以为他伤心过度,连忙过去劝解。刘一鸣伸手一触许一城肩膀,他缓缓抬起头来,把刘一鸣吓得退了一步。
许一城面上原本浮着一层淡淡的灰霾,现在却倏然消散。他眼神里的虚弱和空茫不见了,又变回了之前的清亮和许家人特有的名叫固执的神采。
“许……许叔?”刘一鸣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许一城从椅子上站起来,沉郁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活力:“这件事还没完。是的,我们没能阻止盗墓,但我们还可以让这些盗墓贼付出代价,得到应有的惩罚。”
“不过许叔您的身体,反正盗都被盗了……”药来有点担心。东陵被盗,许一城内伤最深,以他现在的状况,还能不能应付这么危险的事情。许一城正色道:“东陵是被盗了,但日本人的动机尚未查明。现在让我束手,只怕更伤身体。”说到这里,他下巴轻抬,微露傲气,“我们许家,从来都是头撞南墙而死,没有中途折返的。”
刘一鸣问道:“那许叔你打算怎么办?”
许一城抬起右手,修长的指头灵巧地拢在一起,语气里却带着淡淡的遗憾:“我准备了一个后手,就是用来应对这种局面的。我本希望永远用不着,现在看来,不得不用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满怀期待,等着许一城拿出一条立竿见影的锦囊妙计。许一城却什么都没说,反而让药来给他讲讲最近京城的局势。
药来抖擞精神,絮絮叨叨地讲起来。最近京城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国民革命军的各级政要纷纷前来。奉天那边早就正式为张作霖发丧,所有人都在盯着他儿子张学良的选择。
许一城闭目听着,不时停下发问。药来说了半天,许一城忽然问:“这么说,蒋主席还在北京?”药来一点头:“还在,忙着接见社会各个团体,忙得很,每天报纸上都有报道。”
“现在外头传得最热闹的事是什么?”许一城问的问题很飘忽,让人摸不清头脑。
药来为难地挠挠脑袋,想了一下,啪地一拍巴掌:“对了,有个事儿,好多人都打算上街抗议把北京改北平的事。这是刘伯温当年亲自看的风水,姚广孝亲自建起的八臂哪吒城,四九城内聚着皇气,哪能说迁就迁。不少社会团体联名上书,要求重新考虑。”
许一城对这个很有兴趣,又问了药来几句细节,闭上眼睛,沉思片刻:“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他的眼神透过病房,看向东陵的方向,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