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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门口,盘算着自己如果现在跑过去,会不会被她半路截住。这次她真的害怕了,眼泪在眼眶里转。她知道,此刻回避对方的目光方是明智之举,可她就像中了邪一样紧盯着人家看。
好像真的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紧张得脖子都痛了。
女人悠然地转回去,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两个窗格之间相连的红绸子,然后以剪刀背为武器,狠狠地砸碎了两个隔间的玻璃,将里面所有的供品摆设都取出来砸在地上。这才幽幽地笑了,把剪刀收回布包,缓缓地走向她。
洛枳注视着她,慢慢放下听筒,没有听到里面的人不断地在呼叫她的名字。
“你是他女儿吧?”
沧桑沙哑,但是声音极美。这句话的语气并没有一丝一毫的阴森感,反倒像个平常的长辈。如果忽略她诡异的着装和过分衰老的体态,能看出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美人,有着让人过目难忘的尖下颌和细长的凤眼,只可惜被风霜侵蚀得难以看出本来面目了。
“你的眼睛跟你爸爸长得真像……”
女人说着,就伸出手去触碰洛枳的脸。洛枳并没有躲避,也许是因为完全惊呆了。本来就冰冷得麻木的脸颊被同样冰冷的手掌覆上,只有一些迟钝的触感。
她突然撤回手,洛枳的目光跟随手垂下,看到她自然弯曲的五指全都泛红发肿,有点儿不忍地偏开头。
“我来的时候发现他的骨灰被人拿走了,就一直躲在最后一排柜子的后面等,我看见是你进来送骨灰的。”
“你妈妈她还好吗?我都不认识她,我原来还恨过她,我原来还咒你们是活该。是我糊涂啊。”
那女人缓慢低沉的美丽音色在房间里飘浮着,渗进空气中上上下下的浮尘。她只说了几句,可洛枳觉得声音盘桓了几百年。
看到洛枳呆呆的样子,她笑了,眼角深深的皱纹比眼睛眯起来的那条缝隙还要明显。“你别害怕,我不是鬼。我要是鬼早就去投胎了,投个好人家,重新活一遍。”
她边说边往外走,那条红色的裙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洛枳呆了许久,才想起手中的电话。
“喂,你还在吗?我没事。”
她有点儿愧疚,却不知道其实是自己轻得仿佛羽毛的一句话救活了电话另一边的那个人。
“跟你说话的那个人,走了吗?”
“走了。”
“你要是害怕就别挂电话。柜子锁好了吗?锁好了就往外走吧,别害怕,我在电话这边呢,赶紧离开那儿吧,乖。”
她从那一幕中回过神来,听到电话那端温柔得好似哄孩子的语气,突然呜咽一声,眼泪簌簌落下,说,好。
“刚才老头儿刚一说交卷子,大家就都站起来了,全都在利用交卷子的混乱场面互相对答案。其实这次的题挺厚道的,大部分都是填空、选择,只有一道大题。
“我的同学给了我几张Mr。 Pizza的优惠券,我记得那天你跟我说你挺喜欢吃金牌土豆的。本来今天想请你吃的……”
盛淮南的声音一直在洛枳耳边响着,痒痒的。她快步走向门口,却又停住了,转头去看刚刚被那个红衣女人剪断红绸的两个隔间。
那里面两位逝者的姓名看上去并不熟悉,然而玻璃柜深处贴着的合照,让洛枳讶然。
是她的爷爷奶奶。
原来,她的爷爷奶奶的骨灰摆放在这里。洛枳用空着的那只手捻起红绸,拇指摸索着断茬儿,若有所思。
“……我们也是上课上到一半才知道要小测的。老师在中间休息的时候说要测试,还意味深长地朝我们奸笑一声,说想发短信叫人的赶紧发,要不直接打电话吧,咱们只休息十分钟。
“张明瑞那厮手机没电打不通,人又不在宿舍,我找不到他。我又赶紧给你打电话,结果始终不在服务区。是不是殡仪馆那边离市区太远,信号不好啊?
“洛枳,你在吗?”
他婆婆妈妈起来也真是够唠叨的。洛枳知道,盛淮南是怕自己还在想刚才那一幕,所以努力说些琐碎的事情让她不再害怕。
“我在。我刚走出大楼。”声音听起来也不那么空旷了。
“好了吗?”
“走到阳光里就不害怕了。”
“那就好。”
空无一人的大院,洛枳默默地站在门口,手机因为长时间通话而变得有些发烫,反而温暖了她的左耳。
“盛淮南?”
“嗯?”
“我们现在又要重新做‘好朋友’了吗?”
电话那端只是沉默。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之前为什么要做那些古怪的事情来整我吗?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然后简简单单地抹平,重新开始,大家还是好同学?”
盛淮南依然没有回答。
“似乎是我在自己都不知情的条件下做了让你很愤怒的事情呢,那么你为什么又打来电话做友好同窗呢?如果这是报复我的新手段,在你明知道我……我对你……总之如果这是另一种报复,我觉得你还是把天下太平收起来比较好。反反复复地耍人,这未免太狠了点儿。”
洛枳看到妈妈从停车场走过来,远远地招了个手。
“法导的小测……真的谢谢你。”
电话那边终于有了回音:“从开始到现在,你都说三遍‘谢谢’了。”
洛枳淡淡地笑了:“三遍‘谢谢’和三遍‘对不起’,彼此彼此,何况我的谢意比你的歉意单纯得多。还没吃中午饭吧,赶紧去吧,我挂了。”
电话那边有清晰可闻的喘息声,好像还有话要说,洛枳却在对方开口的瞬间按下了挂断键。
“妈妈!”
“你一直都没出来,吓死我了。刚才看见一个像精神病似的女人从这个门出来往那边一路小跑走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你是不是出事了……”妈妈已经眼睛通红,再说几句就要哭出来了。
“我没事,你别害怕。”
妈妈自从上车起就把她拉进怀里摸着她的头,好像小时候一直说的“摸摸毛吓不着”。洛枳不好意思地看了坐在驾驶位上的陈叔叔一眼。
手机因为刚刚通话而产生的温度仍未退去,她握在手里,温暖一点点传递到心里,略略有些酸。
早上在车上,陈叔叔一直在和洛枳说话,问学校专业、北京的生活,又讲了讲认识洛枳妈妈的经过。然而中午返程的车上,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洛枳感觉陈叔叔喜欢妈妈。
她直觉他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不打算多想。
那是妈妈自己的事情。她所需要做的只是在这一路上努力地表现出她也很喜欢陈叔叔。
这样的话,真的有那么一天,妈妈就不会顾及她会不会不高兴了。
冬天的阳光徒有光彩,透过车窗晒在脸上仿佛假的一般没有丁点儿温度。洛枳的思绪一直缠绕在刚刚那个女人身上。当母亲殷切地询问是否撞上了那个精神病的时候,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当时完全被震撼傻了。刚才那个女人用右手捧着她的脸,衰老而美丽的眼睛里发出了怎样的光芒啊。她仿佛被施了蛊一样定住,却完全看不懂对方眼中流动的波涛。
她就像是从过去的时光穿越而来的女巫,照片里时光定格的年轻英俊的父亲,和眼前这个怪异不堪的红裙女人,那一幕想起来总有说不出的契合感。好像身边的妈妈、陈叔叔、窗外的阳光都是在时间长河里向前流动的遥不可及的真实世界,洛枳却因为自己的那双眼睛而被她诅咒,停留在了凝固的时空中。
她隐瞒了妈妈,告诉自己,都是幻觉。
回到家里,和妈妈吃完午饭,洛枳说,想去高中看看。
“这么冷的天,往哪儿跑?!”
洛枳坚持,直到妈妈摇摇头嗔怪道:“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