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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六个人围成一圈看着胡老师的卡表,叶海下潜7分钟,到达了海面下278米。他穿着对身体只有简单保护的轻装备就达到了这个即使是佩戴重装置水肺的职业运动员也很难挑战的深度。
胡老师很兴奋:“叶海是潜水奇才,如果参加规范的专业训练,肯定能创造世界纪录。”
我才不想让他创造世界记录呢,我想让他快点上来。
胡老师通过指示灯向他发出命令:回船。
叶海没有反应。深度表上显示:他在同一个深度上悬浮,还有慢慢的继续下潜的迹象。
不对劲了。
我着急了,对胡美丽说:“老师,你快让他上来啊。”
胡老师连发了几次显示灯,召唤他回来。可是他没有回应。
我心里的那一点点不安渐渐扩大,曾经见过的幻象和梦境此时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脸色苍白,浮在海水里,被气泡簇拥,他看着我,看着我,慢慢的漂走,我着急要去追上他,要他回来,可他以我根本无法企及的速度向海底沉去。
为什么我总能看见这样的叶海?
为什么他看着我的眼睛,总是那样的失望呢?
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会在海里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吓了我一跳,再不敢耽误一刻,我拉好潜水服,戴上眼镜就要往水里跳,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胡老师一下子把我给拦住:“安菲你干什么?”
我这个时候口不择言了:“就赖你,逼着他深潜。我要去把他给找回来。你们松手,我要去把他找回来。”
我的劲头那么大,他们几个人上来都摁不住我。我身上裹着潜水服,心里面又着急又害怕,急得浑身是汗,心脏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一样,谁的手在我身上,我恨不得一口咬掉它,我要去把叶海给弄回来,我不能失去他。
胡老师一声大吼:“你给我老实点!刚才你连五十米都过不了,他现在在二百八十多米,你下去之前就得先被压死。”
我被四个膀大腰圆的师弟摁住,刚才一阵挣扎,现在浑身酸痛,剧烈的喘息着,话都说不出来。
胡老师边迅速的穿潜水服边说:“估计是钾中毒昏迷了,我去。我去把他弄上来。”
他在腰上捆好了救生索看着我:“安菲,你等着,我肯定把他弄上来。”
胡老师刚要下去,师弟忽然大声说:“老师等等,你们快看啊。”
深度表上显示,一直没有反应的叶海正在迅速的上浮,二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 …他像一个鱼雷一样冲向水面。潜过水的都知道,为了调节体内气压,上浮的速度要尽量放慢,给肺脏和其他的器官以缓冲,否则就会在体内外的压强下遭到重创。
可是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时间,没有注意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了,我们一顺儿趴在船舷上,等着叶海浮上来。
这个家伙露出水面的时候,学物理的胖师弟只说了一句话:“他不会真是一条鲨鱼吧?”
叶海被大家七手八脚的拽上来,拿下水镜,嘿嘿一笑:“刚才在下面睡着了。”
胡美丽一拳击在他的肩膀上:“好小子。”
我没有说话。
叶海把身上的拉锁打开透透气,余光看着我笑,十分得意,好像在说:我厉害不?
我没有说话。
胡美丽说:“叶海啊,你刚才在里面不回答不要紧,安菲差点没把我给吃了。”
他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有些大喜过望:“居然有这等事?”
我没说话是因为我气得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个家伙的恶作剧差点没把我给急死,他上来之后还臭美呢。我真想说:你要死不死,以后不要吓唬人。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到肚子里。他多漂亮啊,黑头发湿漉漉的,发丝贴在白白的脸颊上,眼睛似笑非笑的,又恢复了他经典的西门庆的样子。最主要的是,他是个活的,不是那可怕的幻象里,那苍白的要离我而去的人。
我上去亲他嘴巴一下:“你以后可别这样了,你听见没有?”
叶海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师弟带着水肺潜下去以前由衷地说了一句:“太恶心了。”
那天,我们潜水组在船上照了一张合影。基本上仿照的是《无间道》第三集的风格,要求每个人都尽量摆酷。我跟叶海坐在白帆的桅杆下,背靠着背,我演陈慧琳,他装梁朝伟。后来照片出来,发现每个人都有恶俗的小动作。一个胖师弟硬说自己是陈道明,可是他腆着的肚子根本收不回去;胡老师闭了一只眼睛(他后来说他是特意设计的);我不知怎么居然在快门闪动的一刹那下意识的用手指比划了一个V字形;就叶海强点,一皱眉头一龇牙,弄了一个鬼脸。
胡老师看着照片说:“行啊,就这样吧,不重新照了。无论如何,它很好的反映了我们潜水组无理取闹的整体风格。”
在胡老师的指导下,经过一个多星期的恢复训练,我的成绩有了较大的提高,正在向90米努力,但是与清华大学邱阿明同学一再叫嚣的她最近个人最好成绩121米比起来,实在是还有很大的差距。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爸爸,跟他说,我现在在广州准备参加全国潜水大赛呢。他说,好啊,你要好好比啊,菲菲。
他说,上次让你给你妈妈打电话,你打了吗?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
他说,你还是给她打一个吧。她现在也在广州呢。
我放下电话想,这几个月来,我的家庭,我的生活,变化都很大。我跟着莫凉从北京来到海岛,又跟着叶海回到了潜水组。周周转转,反反复复,我此时最终知道,我可以捕捉不到我的明月光,但是我不能失去我的大魔王。
我觉得现在对我妈妈也不像原来有那么多的怨恨了。
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莫凉,我妈妈,我自己,我们都是一样。
预赛前一天,胡美丽老师的女朋友从北京来广州看他,我们也得以放了一天假。叶海请所有的师兄弟出去吃喝玩乐一通,晚上又把所有人带到他在荔枝林旁的家中,看电影,打游戏,喝啤酒,甩扑克。
我们后来喝了五箱子雪花纯生,所有人的脸上都贴满了白纸条,叶海和另一个师弟输得各自学了三回猪叫,大家就开始找地方睡觉了。
叶海说:“客房的条件堪比五星级洗手间。诸位大人请。”
师弟踹了他一脚说:“谁住客房啊?叶海你去住客房吧,我就住你的房间。”
另一个说:“我也是。”
另一个说:“我也是。”
我说:“我也是。”
叶海踹了我一脚说:“哈哈哈哈哈哈,我也是。”
几个人进了他的房间又戏耍一番,他的什么金色的长笛啊,篮球明星签了名的橄榄球啊,劳斯莱斯公司出的粉色的银影车的车模啊,全让大家给强暴了。
我跟你讲,喝啤酒喝醉的大学生都是畜生。他的鱼缸也没有幸免遇难,师弟说,这水温挺好,还带气泡呢,我洗洗脚。
叶海一下子急了,上去就把他已经伸出来的脚给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我喝的动都不会动了,心里还挺明白:叶海好酒量啊,还比别人清醒些。
叶海道:“你也太过分了。”
师弟半睁着眼睛:“… …”
叶海:“你还洗脚?你没看见我在里面洗澡呢吗?”
我跟其余几个挣扎着围上去,叶海醉醺醺笑嘻嘻的说:“你们瞎啊?你们。那,那,那不是我吗?”
鱼缸下面有两个白色的小塑像,其中一个看发型和脸型,果然是叶海的样子。我们都嘿嘿笑起来,我说:“你什么时候进去的啊?”
叶海伸手进去把那小塑像脸上一块鱼屎给弄掉,自己喘了一口气说:“我,我,我说怎么呼吸不畅。”
“另一个是谁啊?”我说,“是你,你弟弟不?不过怎么长头发,还穿裙子啊?”
“笨蛋。”他在鱼缸的倒影里看着我说,“那不是你吗?”
大家都仔细看看那小塑像上雕的五官轮廓,五秒钟之后,胖师弟一下子就哭了:“我早看出来你们有奸情,我还喜欢她来着… …”
他话音未落,倒在地上就鼾声如雷了。
接下来几个依次倒下,摞在一起睡觉。
我倒下之前看着叶海笑:“上次来怎么没看到?你怎么把我给弄到鱼缸里去了?也不带个水肺,你要憋死我啊?”
他把我搂过来朝另一个方向倒下去:“啊,我乐意。你得陪着我。”
我沉沉睡去,可是从前的一幕幕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些断续的,不相关联的,还有我从前没有注意到过的东西像被终于剪辑好了的电影,24格连续的放映。
他是个突然到来的男孩子,在地质系的课堂上讲述神话里大西洋的由来。
他对我说,天气如何是由我的心情决定。
我爸爸那次海上遇险,风暴居然会骤然消失,他明明已经被漩涡吞噬,却幸运的白捡了一条命回来。他的话让我和莫凉都印象深刻,他说,仿佛那后面有一双翻云覆雨手。
叶海在那之后跟我说我又欠了他一回的时候,我还在心里讨厌他装神弄鬼。
如果这些都是巧合,那么他在大海里像鲨鱼一样的畅行无阻,气定神闲的游走在奇迹和凡人极限的交界处又该怎样解释呢?
我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看见席地而卧,熟睡中的叶海。这一夜于酒醉的我来说,非比寻常。看似一切都蹊跷而熟悉。
他的这张脸好像一直都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跟他的交情不是几个月,不是几年,也不是这一生。好像大历史本身,横亘了多少千年。
他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轻声问:“你是谁?”
“… …”
他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把我的脑袋按在他另一只胳膊上:“仔细想想,明天早上告诉我答案。”
安菲特利特说:“我想要你知道,要是你有了别人,我是不会嫉妒的。”
他枕在她的腿上:“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
“什么?”
“你不够爱我。”他手指卷着她的头发说,“赫拉为了守护她的丈夫教训了多少女人,你不这么做,就是因为你觉得我不重要。”他胡说八道的自己都乐了。
她亲亲他的嘴巴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夕阳下广袤无边的蓝色的大西洋。
女人怎么能抗拒波塞冬?谁可以不爱海洋?谁能守得住他?
“我对你有两个要求。”她捧着他的脸说。
“请讲。”
“一个是,你不要对我撒谎。我没有别人聪明,所以更不希望因为你的缘故,让别人觉得我是个傻瓜。”
“第二个呢?”他渐渐收敛笑容。
“第二个是,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们要分开的那么一天。请你不要跟我耍赖,就放我走。”她慢慢的说,“不用赔给我钱,也不用给我安排赡养什么的,你知道的,我原来自己的日子过得还行。”
他坐起来,把她搂在怀里,亲亲她的嘴唇:“我怕你舍不得我。”
“我会舍得的。”她说,“我会诅咒自己丧失所有的记忆,特别是忘了你。”
这疯疯癫癫的对话让他觉得不安起来,他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你,能不能,不跟我说这些话?我跟你讲,没这么一天,不可能有。”
“如果有?”
“即使有,”他把她紧紧的搂在胸前,“也不许你忘了我。”
她也觉得自己无聊,可是为什么他总是让她这么没有安全感呢?
第一个爱人。
唯一的一个。
光辉灿烂的一个。让人着迷的一个。
完美的一个。
她就势亲吻他的胸膛,舌尖触在上面,牙齿轻轻重重的啃咬。
他的手摸到她袍子里,扶在她腰肢上,稍微翻转身体便把她袭到下面,全身的重量压上去要她难受,作小小的惩罚:“还敢乱说话?”
她笑起来,腿缠在他的腿上:“不正经。”
“正经就不是我了。”他哈哈的笑起来,奔主题。
安菲特利特为得到海皇而愉快又心怀忐忑的同时,波塞冬大人也开始思考起关于安全感的问题。他前所未有的把所有的感情付于一个女人的身上,这是他从前想都没想过的事情。
改变让他有点惴惴不安,难怪尊贵的泰坦大神连赴大地女神盖亚的家宴都喜欢穿旧的袍子。
他另外的两个兄弟一左一右,看着他眯着眼睛思考问题。他们之间总是这样,打打合合,千锤百炼。
哈迪斯为他斟酒:“你的病治好了吗?”
“我没有病。”
“还是不行?”宙斯问。他从小耳朵失聪,只能听见他想听见的东西。
“身体很康健,爱人很贴心,床上很协调,宠物很有爱。”他对那两头道,“嫉妒我吗?”
“还是那一个?”哈迪斯问,伸出一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一晃,像一根讽刺,“狮吼女安菲特利特?”
她什么时候得到了这个外号?不过很形象。
他笑:“对啊,就是她。她狮吼,但是她很厚道。”
有歌姬上来表演,其中一个面容艳丽又身怀绝技,用头发弹奏六弦琴,曲子十分美妙,听者销魂。
宙斯在他耳边说:“看她漂亮吗?是个女妖。名字在天界人界都很响亮的,美杜莎。知道吗?”
他饮一口酒没说话。
“好久不见了,我见到你很开心,我把她让给你。”
波塞冬看着这个长管天界的兄弟,他有棕色的头发,漂亮的墨绿眼睛,总是吃得很饱精力充沛生机勃勃的样子,他是那种自己高兴的时候能让身边所有的人都跟着他一起愉快的家伙,但是波塞冬今天不想领情:“你自己去消受吧。”
哈迪斯横着眉毛,平平板板的说:“他不能。赫拉等会儿会到。”
“那你来啊。”
“他是单身。”宙斯说,幸灾乐祸的遗憾着,“美杜莎不喜欢单身。”
他将另外两个推开:“我说了我不要。别想拉我下水。起来,我要回去了。”
他走在前面听见他们在后面感叹:“一个风华正茂的浪子上岸了,这世间又少了多少热闹。”
走到外面,看见下场的歌姬间有纠纷。
小神仙们在给大神仙们表演之后发难,因为不能忍受跟女妖同台,这是何等耻辱?几个人纠结了,上来就要教训美杜莎。
他在这一侧喊道:“干什么呢?”
她们见是他,马上跪下。
美杜莎没动,直挺挺的站在那儿。
他媳妇当年也做过这事儿,他本来目不斜视的,这回不免要再看看她。果然漂亮,女妖的那种漂亮,一点规矩都没有,肆无忌惮的漂亮。
他没跟她纠缠跪还是不跪的问题。妖精都这样。
波塞冬只训诫那些仙女道:“嫉妒别人的艺术成就不好,应该自己苦练啊。再说你们唱的也不错。”
什么话他说出来就是好听。
跪着的仙女抬头纷纷抬头看他,小声嘻笑。
他离开的时候心里想,如今已婚,不比从前了。放到过去,今夜肯定是快乐良宵。
他回到自己的海底神殿跟安菲说起这个晚宴。
他趴在床上说:“他们说你是‘狮吼女’。”
“谁啊?”
“我那两个兄弟。”
“这两个痞子,以后不要跟他们一起。在一起的话,就只跟他们打仗,抢地盘好了,别的事儿别干,小心他们带坏你。”
她自己说的好暴力,看见他有点惊讶,咯咯笑起来,拨弄他额前的头发:“我闹着玩呢。他们这么说我,我害你丢面子了吧?”
他扑上去:“那你让我好好玩玩你,补偿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