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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忙脚乱的帮他弄了半天,才用两个纸巾卷把他的鼻孔堵住,勉强止住了血。我想起在我面前他这已经是第二次流鼻血了,想起我那戴上心脏支架的二十九岁的师哥老张和把胃烫穿孔的老罗卜,就非常害怕,我跟莫凉说:“咱去医院吧,莫凉哥哥。去检查一下。”
他仰着头,颇不在意的说:“什么大事儿啊?我就是上火了。等会儿出门啊,我买个王老吉就行了。”
他把小纸卷从鼻子上拿下来,面向我让我看一看:“还流血吗?”
“不了。”我说。
他看看自己的衬衫:“哎呀太难看了。”
我没说话。
“咱们走吧。你想干什么来着?找个地方吃饭?”
我想什么?我想知道他跟兰子之间说了些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无缘无故的会流鼻血。可是我怎么能问出口?
我闷闷的跟在他的后面,跟着他为了不再碰到柳生兰子夫妇而从另一个出口离开。跟着他穿过街市,走进一家西餐厅,点了批萨和面条。
他说:“闹什么情绪?一路都不说话?”
“… …”
他给我倒了一杯放了柚子叶的清水:“你在想,我跟柳生老师说了些什么?”他沉吟片刻,轻轻地说,“事情其实已经过去了。”
那时候,他对她的感情杂揉了很多因素。美丽博学的女子本身就让人敬仰,她又是那么温柔而态度可亲,身上全无因为大器早成而产生的不可一世,年少时候的莫凉,身在异乡的留学生,什么时候爱上导师,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柳生兰子赌输了那一局,决定从学界隐退。他在下暴雨的夜晚去找她,想要她改变已经做出的决定。可是他在她的家里遇到花道。
人们做出的重要的决定或者改变,原因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花道是她的另一个原因。这个男子样子木讷却机灵活泼,更重要的是,在学术上,在理想上,他与她全然不同,甚至水火不容。她第一次遇到他,他率领众人在他们的勘测船前面裸泳。
她没有心灰意冷,也没有委屈自己,她爱上这个跟她完全不一样的男人,跟着他换另一种方式生活。
莫凉明白了自己的一厢情愿。柳生兰子不要一个自己的复制品,哪怕他可以更出色更激进更技巧的向大海索要宝藏。柳生要另一个人,一个自己做不到的人。
我擦了一把眼睛:“你跟她说这些,她难不难过?”
莫凉说:“刚才吗?我们没有说这些。柳生老师只是告诉我也许可以做一些别的方向的海洋地质方面的研究。她不建议我继续搞海底石油的勘探。”
“当然她不可能说服你。”我喝了一口水。
他想了一会儿:“我是这样对她说的:我觉得很着急,无论是眼下的勘测还是之后要进行的科研。我没有时间回头想,是不是还有别的选择。我也没有时间做别的事情,”他的声音平静的让人害怕,“无论是从前的思念,还是新的恋爱。”
我低头,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的时候,那么多的揣测和不安,其实只用一句话而已,莫凉他说的多么明白。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他,没有,时间,跟我谈恋爱。
从小时候开始,我思念着他,想着他,为了他模仿一个我并不熟悉的日本女人,为了他学习一个艰苦的专业,为了他来到海岛。其实都是我自己跟自己做游戏。我把他当成男主角,可是他连个观众都不是。
他说,他没有时间。无论是思念过去,还是现在谈恋爱。他这样明白的跟我说,告诉我:即使没有柳生兰子,他跟我,我们也是不可以。
原来我们不可以。
我抬头,又看看他,我要好好看看他,我从小就喜欢的他。白净的皮肤,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像柏原崇,又像是付辛博。我的眼光渐渐向下,看他白衬衫上新的血迹突然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别过脸去。
“莫凉哥哥。我有点事儿跟你说。”
“我在听。”
“其实,我这次来,也不全是为了要跟你参观展览。”
“哦?”
“嗯。我们潜水组要开始训练了。我,”我抬头看看他,“我想留下来跟着训练,然后参加比赛。”
“… …”
“我觉得我在岛上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能做的,其实小班长也能做。所以我想,我,”我笑一下,“我还是去一个更需要我的岗位吧。”
“你想好了吗?”他看我。
“嗯。”我重重的点头,“想好了。想的别提多好了。”
服务员把我们要的食物送上来,批萨香喷喷的,我隔着热气对他笑笑。
莫凉说:“那好,”他给我割了大大的一块,“咱们吃完这顿饭。”
那顿饭我吃了很多。一大口一大口的,好像能把自己的悲伤和失望给吃掉。吃完了批萨,面条,洋葱圈,鸡翅还有起司蛋糕之后,天都快黑了。莫凉一定要乘船回海岛的时候,我心里想起了很悲凉的一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
我们从西餐厅里出来,他要去海港,问我要去哪里。
其实我没有地方可去,就跟他说:“我去宾馆找潜水组的同学和老师。”
他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的口袋里。
我说:“不用。”
他说:“听话。这也是你两个月的工资啊。”
我垂着头,心里非常难过。
莫凉说:“比赛的时候要告诉我。我去看比赛,给你加油。”
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慢慢握住他的手,仰头看他,我忍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可是声音哽咽:“要是,要是你不忙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你,你,你要… …”
他把我轻轻的搂在怀里:“我来找你。”
送走了莫凉,我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
我在江边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下来,华灯初上,珠江水在两岸灯影间漫漫的流淌,晚饭后纳凉的人们唱戏下棋打牌钓螃蟹,有人把带着夜灯的风筝放到天上去。
一个小宝宝个子还没有凳子腿高,在那边玩一个大皮球。皮球骨碌碌的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来给他,他笑着过来,棕色的眼睛蕴含了丰富的水分,皮肤透明。
小孩子都傻,他因为得到了一个皮球就这般高兴。
我难过的时候,不希望有人高兴。
我念头一转,就把皮球扔到一边。
他蹬蹬蹬的跑过去,拾起来,又拿给我,想要跟我玩这个扔球捡球的游戏。
他真傻,像我一样傻,被人扔了的球又非要捡回来给他。
我一下子又扔得好远。
小孩又要跑去把球捡回来,他被他的妈妈叫住。
女人看出来我不怀好意的戏弄他天真可爱的儿子,狠狠瞪着我用粤语咒骂几句,抱起孩子转身离开。
我一下子来了火气,腾地站起来。
我不喜欢这里。温暖的夜风,柔软的江水,老人唱小曲,亮闪闪的风筝,可爱的小孩子,保护他的母亲。真讨厌。我不喜欢这里。
我仰头看着明晃晃的天空,想起叶海的话,他说,天气有时候不好,其实是因为我的心情。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真是这样。
我在心里恨恨的说:现在,下雨。
几秒钟之后,闷雷声从远处传来,忽然有乌云滚滚从四面八方袭入夜空。月亮,星星都在瞬间被遮蔽,风骤起,人们未来得及躲避,大雨点纷纷砸下来。
我有点兴奋,难道我真的能够呼风唤雨?
但是我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江边玩乐的人们被大雨砸的四散,他们可能跑几步就能够回到自己的家里,洗澡,换衣服。而我,孤单一个人,没有雨伞,无处可逃。
我在自己召唤来的大雨里被浇的浑身湿透。一旁的马路上腾起轻烟,一辆车“xiu”的一下停下来,车灯像杀闸的声音一样尖锐。
一个人从车上下来,慢慢走近,身影在雨幕中逐渐清晰。一把伞挡在我头顶。
一个声音,熟悉的,戏弄的,得意的在我头上说:“你这个笨蛋。”
我抬头看他:“叶海,怎么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你?”
我的脑袋里有两个我自己。
面对莫凉的是一个温柔的,纠结的,善良的,有点笨拙的好女孩。当这个好女孩一转身,面对着叶海,她被一个坏东西所取代。
这个坏东西冷酷而且忘恩负义。这个坏东西自私而且喜欢占人家便宜。这个坏东西现在突然占据了我的身体,那湿透的,冷得哆嗦的身体被这个坏东西怂恿着陡然有了胆子,向往那离得最近的温暖的来源。
我慢慢站起来,慢慢的倾身过去。我张开手臂,抱住他结实的腰身,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在那里抬起头,鼻尖擦过他的颈子,呼吸间是我熟悉的他的味道。在北京,在潜水组集训的海岛,在那窄小的睡袋里,在白云山医院,在墨绿的荔枝林。他曾经那么慷慨的温暖我。
我的眼泪还是在他的面前流下来了,只轻轻一眨眼,泪水流了满脸。我小声的说,讨好的,乞求的:“我冷,抱一抱,行不行?”
他的伞一下子被丢在地上,我被他修长有力的臂膀紧紧的搂在怀里。还是暴雨滂沱,可是突然间就有了这个温暖的坚定的依靠。我心里的坏东西觉得安全了,舒服了,却催生了更多的泪水。
叶海的下巴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问:“怎么了?笨蛋。”
我随他回家,洗澡,换衣。枕头蓬松,床又大又软,一切都干燥而温暖,还有叶海的臂弯。我躺在他身侧,弓着身子面对他,他的手臂轻轻一勾,便把我笼在怀里。这个姿势很默契,他总是能把我搂的小小的,很柔嫩。
“怎么这么难过?”他伸出手指轻轻刮掉我眼角的一粒眼泪。
我看着他:“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都在听了。”
我抽抽鼻子:“其实也没大事儿。我喜欢的那个人,今天,明明白白的告诉我说,我跟他,不行。”
“那个老师?”
“嗯。”
“… …”
我掰着手指数一数:“七年。
我喜欢他七年了。刚才听见他说,没有时间。我好像被打了一闷棍,又好像卸掉一个包袱。又难过又觉得反而轻松了。
叶海,七年长不长?
我生命里多过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喜欢他。我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他。现在他说,不行。“
我闭上眼睛,又是一大串的眼泪滚下来。
叶海说:“安菲,你再哭我就亲你了。”
“乘人之危。”我的鼻子发堵,费力的哼着说。
他稍稍欠起身,从上面看着我的眼睛:“是想要你闭嘴。因为我听了不高兴。”
我怕他说了就做,赶快把脸贴在他肩窝上,后脑勺朝上。
叶海低声笑起来:“那怎么办?我去cei他吧。以解心头之恨。”
我摇头,用力的摇头。
叶海就亲吻在我的头发上。
夜风夹着荔枝林的香气穿堂而过,枝叶在远处沙沙的响,明月光透过窗棱照进来,照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这个世界里的安菲抱怨了她被辜负了的七年的感情,疲惫的睡着。叶海借了自己的胳膊给她当枕头,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小心翼翼的闻她的香气。
七年,七年而已。让她如此难过。
那么他的几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