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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映赶回棕榈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他刚签了捐献全身器官的协议。”一直守在医院的卫虹见孔映来了,只说了这么一句。
卫虹不是没有怪过孔映。
可如今姜廷东游走在生死边缘,双目失明的孔映又在萨婆婆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卫虹没有气力再纠缠姜怡的事情了。
还有,今早医生告诉她,姜廷东在各项生理指标这么差的情况下,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了。
卫虹知道,他是在等孔映。
他拼尽全力留的这最后一口气,是在等他最爱的人。
“这是他保存在我这儿的,说是万一没见到你最后一面,让我交给你。”卫虹递给孔映一个小盒子和一盘CD。
孔映摸索着盒子的边缘打开,手指探进去,摸到了一对环。
原来是他们的结婚戒指。
原来他还留着。
她把盒子牢牢抓在手里,像在抓一根救命稻草。
“我……进去看看他。”孔映推开了萨婆婆的手,听着护士的声音,摸索着墙壁自己往前走。
护士跟她说,今天姜廷东已经不似前阵子那样日日昏睡,尤其是听说孔映要来以后,已经能多少说一些话了。
孔映默默听着,心里略有慰藉,可她又怕,怕这就是老人们说的回光返照。
消好毒,穿好隔离衣,护士引着她进了病房。
她摸索着,伏在姜廷东床前,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来啦。”呼吸器下,姜廷东艰难地说着话。
听到他的声音,孔映一阵鼻酸,可忍着没哭,她知道姜廷东不喜欢她哭。
“气我骗你吗?”
孔映摇摇头:“不生气。再说,你伪装得一点也不好。”
姜廷东笑了,如释重负:“那就好,我怕你怪我。”
孔映摩挲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生命在消耗。
“你还记得我要自杀那会儿,你跟我说了什么吗?”孔映问。
“说什么了?”
“你说,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
姜廷东喃喃:“是啊。”
“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孔映像是在问姜廷东,又像是在问自己,“我这么自私,总想着要你照顾我,你得死在我后边才行。”
他何曾不这么想呢?
姜廷东看着孔映,一生太漫长,他这么早就要走,留她一个人,他不放心。
他尽力了,只是天不遂人愿。
“廷东,你娶我吧。”孔映顿了顿,“就现在。”
姜廷东没想到孔映会提出这个要求,只觉心中温热,却没敢讲话。
“本来我是想等你从中国回到罗勇府,再跟你坦白姜怡的事的,对不起,如果我能早一点……”
“不晚的。”姜廷东小心翼翼捏起那枚钻戒,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给她戴上。
“你确定,要嫁给我?”姜廷东微微地叹着气,人之将死,他又何必再为孔映套上枷锁。
“你是怕我戴上这戒指,以后就忘不掉你了吗?”孔映道,“姜廷东,我不忘你。”
姜廷东就知道她会这样说,那是他认识的孔映,倔强,清冷,却又炽热。
终于,他轻轻把戒指套上了孔映的无名指。
孔映拿了剩下的那枚,摸索了半天,才找到姜廷东的无名指,仔仔细细套上。她又慢慢站起来,俯身在姜廷东的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是什么时候?”姜廷东问。
“嗯?”
“你对我第一次心动。”
“等你度过危险期,就告诉你。”末了,孔映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给你。”
姜廷东的手指拂过她长长的睫毛,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双眼睛,里面有他所爱的一切。
“你知道吗?知道你看不见了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姜廷东凝望着孔映那双无神的眼,“我把眼角膜留给你,你要替我活着。”
“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活着。”
“孔映,我累了。”
“你别这样,姜廷东。”见他隐隐有告别之意,孔映像大事不好般拽住他的衣袖,“姜廷东,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嘘,别哭。”姜廷东用尽全力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的好姑娘。”
说完这句,时间好像静止了一般,即便孔映看不到,她还是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穿过她的胸腔,彻底离她而去了。
孔映嗫嚅地叫了两声姜廷东的名字,没有回应。
“是那次,是你说要带我去一个没人找得到我们的地方!”
那场医疗事故,她被暴怒的患者家属围攻,他救她于水火,捧着她的脸认真告诉她,要带她去一个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心动。
可他听不到了。
空气里,只留下生命监测仪拉长的警报声。
眼角膜移植手术被定在了两天后,与姜廷东的葬礼在同一天。
萨婆婆提出留下来照顾孔映,一直照顾到她眼睛康复为止,孔映不答应,坚持让她回了泰国。
在这样的时间里,任何人的陪伴,在孔映眼里都变成了负担。
况且,她离开的近两年里,姜廷东是如何独自熬过日日夜夜,她光是想想就痛得喘不过气。她如今独自面对,就是要亲手把自己的心捧到刽子手面前,看着它被千刀万剐
这样,会不会赎一点点罪。
棕榈市的这年春天,天气骤然冷了起来,气象局发布预警,说是棕榈市迎来了百年一遇的强冷空气。原本美丽热情的海滨城市,冷风席卷着行人们的匆匆脚步,显得萧瑟冷清。
孔映回到了NOSA,明天,就是手术的日子了。
她从包里取出那盘姜廷东去世前留给她的CD,摸索着推进CD机。
里头传来沙沙的声响,慢慢地,前奏响起,呢喃般的哼唱传了出来。
孔映愣了一秒。
是那首会在她怕黑时抚慰她的安眠曲。
这首曲子,是她在离开姜廷东后,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的那一首。
孔映明白,姜廷东希望她在以后漫长岁月的黑夜里能少一份惊惶,多一份安稳。他的心,她再懂不过。
音符抚摸着孔映的鼓膜,就像在黑暗的雨夜,爱人走来,在黑夜里扭开一盏台灯,靠着她喃喃自语。
可是她的爱人已经不在了。
一曲结束,孔映摸了摸脸,掌心湿了大半。
忽而,门外传来嘈杂声,像是有人在搬家。
孔映走到门边,将门打开一条缝,只听一个女声在说:“这些是要拿走的,剩下的收拾好扔掉吧。”
她听出说话的人是卫虹。
姜廷东的遗物并不多,大部分都在NOSA,卫虹取走了大半,剩下的也都已打包好,不日就打算丢掉了。
“能不能留给我?”
孔映将门完全打开,声音很轻,平静得像一潭湖水。
卫虹知道她就住在隔壁,见到她并不十分惊讶。
看着她那空洞的双眼和消瘦的身子,卫虹那满腔狠毒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只道:“你拿去吧。”
随后,卫虹就指挥着工人们把那个不要的纸箱子搬进了孔映的公寓。
工人见孔映瞧不见,心生怜悯,将箱子一路搬到客厅,走的时候还帮孔映带上了门。
一道门,隔绝了全世界的喧嚣与嘈杂。孔映独坐在纸箱子面前,没有表情。
她慢慢摸索着,箱子里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一台母带录音机、一些书、一些资料,还有几盘录音母带。
双眼看不见,孔映只能一切摸索着来,花了整整一个小时,她才把录音机重新安装好,将母带放了进去。
她以为里面会是姜廷东以前做制作人时的曲子小样,却没想到一按下播放键,传出的却是姜廷东说话的声音。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7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开始录这个,大概这样可以假装和你说说话吧。在电视上看到你捐赠了全部财产,宝和医院的人又说你辞职了,可是没人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很担心。明明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我的身上为什么装满了无力感?不应该故作冷漠,不应该对你说走了就不要回来,应该死死拉住你,无论如何也不放你走的。”
……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95天,已经三个多月了,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条微信,甚至连做梦也梦不到你。我搬回NOSA了,每天都要走到露台很多次,想着什么时候你会突然出现在隔壁。如果那样是我痴心妄想的话,起码让我在梦中见到你吧,这样小小的愿望也没法满足吗……”
……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172天,我30岁生日,想看到你捧着蛋糕唱着生日歌祝贺我。到底是为什么呢?每一天,我都还在有你的踪迹里生活。吃到甜的东西会想到你喜欢西瓜口味,喝到红酒会想到你的吻,看到海鲜会想到拥着胃疼的你的夜晚。空气中到处都有你的日子,这样一天又一天,你也和我一样吗?”
……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365天,见到了温沉,知道了一些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我自作主张在你书房里找到了阿曼达的信,原来你一直在背负阿曼达的错误……”
……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372天,联系到了旧金山的Benson医生……”声音到这里突然停止了,孔映仔细听着,母带一直在转动,可除了哽咽,什么都没有。
……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461天,明天我就要飞南苏丹。你会不会怪我来得太晚,那条60秒的微信,我知道你尽力了,如果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
……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470天,在保姆林妈那里打听到了萨婆婆在泰国的大致地址,不知道你会不会在那里。你还记得你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吗?我的答案没有变过,无论这个世界如何改变,我们依然。”
孔映呜咽着,将额头贴上冰冷的地板,慢慢痛哭出声。
六个月后,NOSA公寓主卧里,起床铃声响了许多次,一个女人终于从被窝里探出了头。
深蓝色的金边丝绸睡袍勾勒出女人窈窕的身材,她光着脚落在了地板上,慵懒地摇了摇脖子。
咖啡机嗡嗡作响,空气里飘着浓缩芮斯崔朵的香气。电视里播送着晨间新闻,女主播的声音仍旧甜美。
“近日,坂姜制药前任会长姜廷东被害一案告破。据警方介绍,嫌疑人名叫费思源,系洛美琳药物试验的受害儿童家长,因对坂姜制药心怀怨恨,于三个月前闯入坂姜制药地下停车场,将正打算驶离公司的姜廷东刺伤……”
女人瞥了一眼犯人的面孔,随手关掉了电视机。
坐回梳妆台前,化上优雅的妆,丝绸睡袍的肩带被拉向两侧,顺着滑润的肌肤褪去,随后,又换上一套黑色的紧身连衣裙。
收拾妥当,女人踩着尖细的红底高跟鞋出门了。
法拉利488引擎轰鸣着,载着女人来到一处花店。
“又来买花啊?”年轻的花店小哥见老主顾来了,热情地招呼着,“还是老样子,十株白色马蹄莲?”
“嗯。”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小哥麻利地将花扎好,递到女人怀里,好奇地问:“看您每周都来,这花儿,送人还是自用啊?”
女人拨弄着怀中娇嫩的花儿,没回答,只是问:“你知道,马蹄莲的花语是什么吗?”
“哟,这可难倒我了,买这花儿的人不多。”
女人笑了,低低道:“是——‘忠贞不渝’。”
未等小哥再说话,女人已经离开了。
车子开得飞快,很快出了市区,一路奔向位于郊区的山茶岗纪念墓园。
女人很快登上西面的一座小山丘,这里她每周都来,墓碑的位置她早已烂熟于心。
只是今天,那里还站了另外一个人。
“梁医生?”女人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梁昱君闻声抬头,看到女人的脸,淡淡地笑了。
“孔映,好久不见。”
“你怎么在这里?”
“姜廷东也是我的病人,我理应来看看。”
“这样。”孔映慢慢走上前去,在姜廷东的墓碑侧面放下那束新鲜的马蹄莲。
墓碑上刻着他的生卒年月,1986/6/20-2017/4/1,照片里的人西装革履,英俊冷淡。
“我听到新闻的时候,也很震惊,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过世了。据说凶手是药物试验孩子的家长,迁怒姜家人,才下的手,是真的吗?”
“是啊。”孔映低垂着眼,看着照片上那个有着鲸鱼形状眼睛的男人。
“他很伟大,我听说他的器官救了五个人。”梁昱君的手扶住孔映的肩膀,“节哀。”
孔映没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将梧桐树枝吹得哗啦啦响,但那是唯一的声音了。
两人也不知站了多久,梁昱君开了口:“有时间吗?找个地方坐坐,聊聊吧。”
孔映颔首。
山茶岗纪念墓园偏远,周围少有餐厅茶座,两人便走进了墓园内的一家供吊唁亲朋们稍事休息的茶馆。
梁昱君选了个十分僻静的角落,点了一壶菊花茶。
“听说你回国后,没有回到宝和医院去,而是把心思都放在基金会上了?”梁昱君边帮孔映斟茶边问。
“嗯。”
“怎么没回去工作呢?”
“有职业经理人在,我不用操心了。”
梁昱君点点头:“很奇怪是吧,你又回到了这里,可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的确是物是人非了,在她踏上去往南苏丹的飞机的时候,就该知道的。只可惜那时候的她顾着逃避,却没有发现,有些事她忘记学会珍惜。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我是问,她什么时候走的。”
孔映不解地摇摇头:“她?”
“到了现在,还要隐瞒吗?”
孔映突然充满戒备地咬了咬嘴唇:“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你还和以前一样不会说谎。”梁医生又笑了,“你知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她不是你逼走的。”
孔映盯着梁医生,眼神慢慢由防备变成了无奈,又变成了忧伤。
“角膜手术结束后,她走了。”孔映慢慢转着手中的茶杯,“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不是她,你不是医生,所以你不能回去医院。她一直很关心慈善,所以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她完成这个心愿。还有……”
“还有什么?”
“如果她还在的话,是没有勇气来看姜廷东的。”
孔映的声音颤抖起来:“一切因我而起,我会替她活下去,并日日赎罪,赎害死姜怡的罪。”
梁昱君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保重,阿曼达。”
梁昱君走后,阿曼达摸着自己无名指的那枚戒指,在座位上坐了很久很久。
半年前,角膜移植手术后,在病床上醒来的,不是孔映,而是阿曼达。
阿曼达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控制着这副躯体,明明留下那封信后,她不曾打算醒来了。
她等啊等,等着孔映将她驱逐出这具身体,可是冬去春来,又到了初夏,孔映没有丝毫回来的迹象。
那时候她才终于懂了,姜廷东死了,把孔映的心也带走了,那种彻心之痛让她永永远远地沉睡了,不会再醒来了。
为心所困,失去了姜廷东的孔映,哪儿也去不了,像一只受伤的困兽,只能选择一场隐秘的自杀。
是啊,孔映说过,没有姜廷东,她也活不下去。
他们本是两个病入膏肓的陌生人,互相拯救,互相依附,没了彼此,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而这一切,阿曼达清楚,自己是始作俑者。
于是她不再自称阿曼达,她扮成孔映,学习她的表情,学习她的语气,学习她的穿着打扮。她演得很好,除了梁昱君,没人看出破绽。
那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对自己独活的惩罚。
她会替孔映活着,完成她的心愿,在这个世界留下名为“孔映”的印记。
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阿曼达走出茶馆,淡红的秋樱随风而飘,外面的棕榈树一如以往的绿意盎然,阳光透过大片叶子的缝隙洒向地面,却照不进她心里。
她走回那一片熟悉的山岗,在姜廷东身旁的那一块墓碑停下。
那是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只刻着生卒年月,1987/7/27-2017/4/3,而那十株马蹄莲,就被放在姜廷东的墓碑和这块无名碑的中间。
不远处,有个随父母来吊唁亲属的小女孩问:“爸爸,只有认识的人的墓碑,才会挨在一起,对吗?”
那个爸爸看了一眼两块墓碑回答:“他们可能只是恰巧葬在一起的陌生人。”
陌生人吗?
或许吧。
还记得,重见光明的那一日,阿曼达拿起病床床头的日记本,第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廷东,你等我。
所有人都以为姜廷东死了,孔映仍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
只有阿曼达知道——他们,永远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