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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如同熔炉一样,燃烧着每一个人的生命。
无论是健康的人,还是病人,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模样。
停用阴阳水后,霍乱病人还是在增加,四个小队的守卫中,也出现了新的病人。
这并不是朱红玉治疗方法有问题,因为每种病毒都有潜伏期,她来到这里看病几天而已,霍乱病人增加是肯定的。
但可怕就可怕在,病人不理解。
朱红玉本身就难以服众,赶走了全大夫树立了威信,但是女人这一重身份带给她无限的麻烦来。
怀疑逐渐增加,第三天、第四天,前往樟树县置办药材的杜岳萧还没有回来,发病的人虽然迅速减少,但病人的眼中只有“自己为什么会生病”的疑问。
不理解的人越多,朱红玉就越被动。非议从小生谈论到大声指责,幸亏军营中没有了别的大夫,大家不至于断了自己的生路。
朱红玉到底牵挂着润夜的户籍,她每天、每个时辰含着泪为人诊断、开药。一切忙完回归于零,又是新的一天。
朱红玉不禁感慨,她果然还是做不了大夫的活儿。
“侍茶,给她倒杯水过来,再吃一剂理中汤,去了白术。”
躺在床上的是一位老妇人,经过几天的调理硬是从第四区搬迁到第二区来。
老妇人对朱红玉很是和蔼,见看诊的朱红玉两个眼睛红红的,忙掏出来一块布巾。
“姑娘,受委屈了?”
朱红玉摇摇头,只是笑笑。
“没有什么委屈,只是……”
还没轮到朱红玉感慨一番,把总悄悄走进军帐来叫朱红玉。
“姑娘,门外来了三四十个病人,有一位是抬进来的,您去看看吧。”
抬进来……朱红玉叹了口气,赶紧擦了眼泪走出军帐,新来的病人放在统一的军帐里面候诊而后分区。
她自然是先看重症的病人。
嗯……走入军帐,朱红玉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躺在担架的人,身着一袭脏乱的道袍,脸也脏的像泥猴子,身上散发着一股尸体腐烂的味道。别说,还挺像润夜的。
但是润夜不是被她关了起来,怎么会被当成病人抬进来?
朱红玉摸着他的手,很是冰凉,再看了半天那张脏污的脸颊,越看越奇怪,这也太像润夜了吧?
“把总,这人哪里来的?”
把总看了一眼润夜,一脸惋惜。
“这个人我们几天前就看见了,他将我们推出去的死人在城外埋葬。埋着埋着自己累晕了。”
朱红玉眉头一皱,这个行为倒是和润夜很像。都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理想主义者。
再说,病人这一身道袍也太奇怪了吧?天下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应当是润夜无疑。
但是润夜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这人没有感染霍乱,你们不要把他和生病的放一起。兑一碗糖水给他喝下去就醒了,醒了后叫我再看。”
说完这话,朱红玉再一次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润夜,而后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去看别的病人。
也许是润夜的出现让她突然间变得期许了起来,不觉得劳累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看完了新来的病人,再等了一会儿。
把总的小弟很快就跑过来报告朱红玉,那个躺着的人已经醒了。
说实话,朱红玉再见到润夜时,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刚才给润夜坐诊时,她也以为这不是润夜。
虽说过去了两三天,不可能让一个人形容样貌上有什么质的改变,但润夜的确变了。当朱红玉走入军帐再一次看到润夜时,他已经对万事万物毫无知觉了。
以前润夜也是看淡生死的,他可以平静地面对桃花村里熟人的亡故,没有情绪的帮那个人办理丧事,仅限于看淡生死。
那个时候的他,神情还像是个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但是如今,润夜是看透了生死。
也许是因为埋的人太多了,也许是因为这几日的经历丰富,朱红玉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事。
那神情中充满了对活人的不屑,对死人的无畏。
“润夜,是你吗?”
润夜看着朱红玉,没有了往日的温存。
“不,已经不是我了。”
朱红玉也认同,如今的润夜不是往日的润夜,他……换了个人。
她对润夜的所作所为无法抵赖,朱红玉知道润夜一定痛恨她的行为。
“我以为我不会活着回去,当时做永别之想,可谁想缘分在此,我们又见面了。”
润夜缓缓地舒了一口气,他转眼看向了朱红玉,那眼中宛若武当凌冬的风雪。
他抬起手来,拽着朱红玉的头发扯了一下,朱红玉疼得吃紧,忙把自己的头发从润夜的手中扯了回来。
怒道:“哎呀,扯我头发做什么?还嫌我最近不够难受吗?”
润夜靠在床沿,冷“哼”了一声儿,朱红玉是个什么人他真的再清楚不过。无利不起早的商人、唯利是图的利己者。
没想到此时她还不主动交代问题,反倒是厌烦起他了。
“你是不是还没回过神,我走了啊。”
“站住。”
润夜的声音严厉而冷涩,吓得朱红玉赶紧停住了脚步。
她知道润夜心中郁郁难平,但是……至于吗?
“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你自作多情来城里,第一件事也不是找我而是埋人。何必要跟我生气呢?”
面对朱红玉的不解,润夜早有想到,只是他不想跟朱红玉饶舌。
累了几天,挖了无数个坑、埋了不知多少人。他很累,他只想知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看来朱红玉并没有这个自觉交代了。
“我来,是求你一个回答的。”
润夜的声音很轻,朱红玉听着心里不好受,心里已经知道润夜要问她什么问题了。
可是这偏偏是她最不愿意回答的。
“我是为了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图虚名而已。”
润夜才不信,他和朱红玉相处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他再清楚不过朱红玉没有这样的心思。
“你说给别人他们信,我不信。”
朱红玉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哎……早就知道不编这样的瞎话了。
“为了结交权贵吧。”
润夜更笑了,这谎话是一个比一个离谱。
“你最看重的就是这条命,这怕死的心澄明、清晰、透彻。我不信你会这样想。”
二人相顾无言,也不知道是否是形同陌路了。朱红玉坐在润夜身旁,犹豫了很长时间。
“我说了会增添你的烦恼,这与我的初衷违背。”
朱红玉还是不肯说,执意要走。她期许见到润夜,见到之后是无尽的吵闹,这一点她真的很烦。
润夜怒道:“告诉我!”
朱红玉惊了一下,她看着润夜露出些许犹疑,在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之后,她选择了坦白。
没错,润夜有权知道。
“润夜,我和赣州巡按做了一笔交易。只要我能救了云梦镇,他就许我将你移出空籍。若是我死在此处,你还做你的道士,而我的弟妹,由杜岳萧抚养。”
润夜顿住了,看着朱红玉半晌没说出话来。
朱红玉自嘲般笑了一声儿,觉得自己特别讽刺,活成了笑话。
想要守住的秘密,没一个能守住。
“你现在知道了一切,满意了吧?的确我贪生怕死、唯利是图。但如今你是我的人生、你是我的一切。我愿意为你死,愿意到这不见天日的地狱来。”
朱红玉叹了口唾沫,冷静了几分钟,二人又是沉默。
一下子,朱红玉成了倒下的油瓶,被杂碎的瓷罐。肚子里的货,尽数倒了出来。
“在瘟疫期间无事可做,我读了很多书,都是你们的经书。我知道了和光同尘一词,套用在我的身上,我就是一粒沙尘。我想着若我真的死了,那就像沙尘一般从你的身边飘走,离开你的世界后,你就可以愉快的重归你的生活。”
说完这些,朱红玉陷入了沉默。焦虑和繁忙能够抵消恐惧,但自责一直埋在她的心里,久久不能释怀。
朱红玉深知是自己影响了润夜原有的人生轨迹,若是能够功成名就和巡按做完交易也就罢了。但若是她死了呢?润夜怎么办?
故而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润夜,只是暗示他打点自己的身后事,也做好了最好的准备。
这样卑微的守护这份情感,临走之前也没有告诉润夜。
“原来如此。”
润夜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朱红玉说的不错,知道了事实真相的他恍然大悟,但是却并没有因此而释然,反而是陷入了更多烦恼。
他看着朱红玉因为劳苦而无精打采的容貌,心里更难受了。
“既然我都来了,你也不能赶走我吧。”
朱红玉简直想哭了,润夜知道了这件事情不算,竟然还要留下来陪她涉险。
这个世界都要跟她对着干吗?
“不行,你既然已经醒过来了,那么就迅速回家去。若你有良心住在我家里。若是你没良心继续在桃花村救人,那我也也没办法。”
润夜岂会理会朱红玉的说辞,他来到城中为小情也为苍生。
“这里的大夫只有你一个,所以我会奏请这里的负责人,你想他是留我还是赶我?”
这个问题还用问吗?姜宰宇肯定恨不得给他磕长头,求他留下来啊!
颇为无奈的朱红玉转身走出了军帐。
润夜被放出来且找到她,这是最坏的结果,之前她没有想到。
也许这就是“死生有命”的内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