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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合,惨……
这还是韩青与薛丰、白小棠第一次在正式场合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司州大人。
在益州之时,他们固然也曾参与益州官学的开办、见识了益州清茶前无古人的登场、亦亲自参与了益州清茶的竞标,可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见到这位幕后的操盘者,甚至,他们是直到见识了益州清茶在整个大魏的影响力之后,才拼凑出了这位陆岳氏在益州的操盘轨迹,不惜在撞到王登的书信之后,不计代价地调集大批米粮直奔亭州而来。
脑海中似乎任何一个形象都没有办法去想像一个女娘怎么才能做出这样多的惊世骇俗之事,可是,真的亲眼见到这位大步而来、衣饰简雅却谈笑洒脱的司州大人时,又觉得,再贴切不过。
岳欣然脸上的歉意并非刻意,她笑道:“诸位坐下说话吧。”
关大郎等人哪里知道这些礼节,起身时就慢了半拍,此时见到众人问好的这位司州大人竟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女娘,不由更是局促,坐下时也是纠结迟疑,又慢了半拍。
岳欣然却和气地问道:“这几位就是从新郡来的兄弟吧?不必局促,今日只是随意聊聊,请坐,给这几位看茶。”
关大郎当即点头道:“是……我我那个、我叫关大郎,我们、我们替队中兄弟们,来向司州大人,和和诸位、诸位大人问个好好,托托托大人们的福,我们现在吃上了饱饭!”
这词他和众弟兄想了好久,说出来还是难免磕磕绊绊,却听司州大人摇头郑重道:“关大兄,你说这话,才叫我都护府上下汗颜,叫大家吃饱穿暖,本就是我们分内之事,你们何须谢?做得不好,才是我们不该。”
关大郎等人闻言,不由一怔,从来没有一个官儿给他们说过,他们吃不饱穿不饱竟是官儿们的不对,却不知为什么,这样一番平淡的话,从司州大人一介女郎口中说来,莫名叫他们眼眶发涩胸膛发热,只是讷讷坐了下来,难以成言。
岳欣然环视一周笑道:“劳烦诸位久候,今岁都护府中艰难,大家简单用个‘工作餐’,聚聚聊一聊想法。”
工作餐?
这倒是贴切,众人不由笑道:“我等之幸。”
随即有衙役端了餐盒而来,一人一个,还十分有服务精神地打开了韩青面前的餐盒示范给其他人看,不是韩青少见多怪,实在是他真没见识过,只见约摸一尺宽、半尺长的大餐盒中分了格,格中盛着黍米与一荤两素一汤,餐盒最右的长格子中放着箸与调匙。另有衙役给众人都添了茶水,这便算是这整个工作餐的内容了?
一旁的薛丰动作也是不由一顿,打开了餐盒,也不由感到新奇,这位司州大人当真不是自谦,这简简单单的菜色,连酒水也无,真正是十分简单了,但是,要说起来,这一餐盒的东西却是足以饱腹,看起来干净可口之余,透着一种别致的清爽整洁,就和整个都护府的作风一般,明快利落,明明白白告诉你,这顿饭就是裹腹的,没什么虚头巴脑的宴席花样。
岳欣然率先举箸:“大家不必拘束,等了这么久,都该饿了。”她还关照了一下关大郎几人:“特别是这几位,刚从地里过来,辛苦奔波一日,不必拘谨,你们做活的,若是不够,只管说一声叫他们添些就是。”
几人登时应是,十分感谢这位司州大人的照顾。
岳欣然顿了顿,又笑道:“我先代表都护府,谢过韩大东家、薛大东家与白大东家,若无三位慷慨相助运粮入亭州,都护府中想吃上这样一顿简餐也是奢望,我便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韩青几人真正是受宠若惊,任是他们与再多的官员宴饮,也从来没有被当作主宾这般率先被尊敬过,特别是,眼前这场合并非什么私下的家宴,而是在都护府前院的官邸、在座者一半皆是都护府高级别官员,算得上半个官宴了。
这颜面,实在给的太大了。
即使只是一杯清茶,几人也情不自禁激动得红了面颊,未曾饮酒,胜似饮酒。
待稍稍坐定,韩青与薛丰、白小棠几人对视,略微平静了心情,才真正觉得这位岳司州行事十分不同,关照百姓在前,先敬的还是他们这些地位最卑微的商人。
而后,岳欣然一指身旁跟着她一道而至的人,向方文道:“还未谢过方大人,举贤荐能,无愧功曹之职呀。”
方文早在看到这二人跟在岳欣然身后就已经十分吃惊,此时苦笑道:“司州大人莫要说笑了,哪里是我的功劳,分明是司州大人贤能在前,才能叫宿先生不辞辛劳愿意出山,如今更连‘瞻陵先生’亦肯来栖,足见司州大人德行昭彰。”
宿耕星投效,整个都护府皆知,晓得丰安新郡农事便是在他主持之下,可是……瞻陵先生,就是黄云龙与邓康皆是不由自主大吃一惊,细看向岳欣然身旁那位从容含笑的文士,竟是当年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瞻陵先生!
岳欣然摇头笑道:“不必说这些吹捧之词,若无方先生当日提醒,我也不会知道瞻陵先生,大家不要光顾着说话,都吃吧。”
她自己先举了箸,吃起饭来,气氛越见轻松融洽,尤其是姬澜沧,实在是他的传说在亭州官场神乎其神,少不得有人与他攀谈,这圆桌上自然也没有什么食不言的大规矩,说话也是轻松自在。
岳欣然随口所问,也是郭怀军关大郎等人日常起居,耕地是否辛苦劳累,特别是关大郎等人家中情形之类的话,也问及韩青等人一路而来,粮行多少日,修好的官道是否比原先好行。
工作餐,准备得简单,吃起来也不慢,众人渐渐放了箸,开始饮茶消食,岳欣然才笑道:“今次请诸位来,还有一事,新郡安置工作在即,接下来恐怕有劳诸位了,都护府若是有什么想得不周到的,尽管在此说了,也好商议着解决。”
衙役们上前收餐盒之时,郭怀军也向岳欣然道:“司州大人,我等先时已经调研过,似关大兄这般家中有老有少的不在少数,若是去接家眷搬家,光靠他们自己难免力有未逮,可否按原籍叫他们结成队伍,我等从旁协助?”
不只是岳欣然若有所思地立时点头赞同,就是姬澜沧也流露出欣赏神色:“虽说皆在亭州之内,亦难免路遇难事,数万百姓迁徙,互相结伴再好不过。”
岳欣然略微沉吟便向宿耕星道:“宿先生,我看筒车已经略微有些富余,可否请城中木匠暂停下来,打一批小车供他们迁家所用?若有老弱和家什,也好放置,若是百姓们有需要的,可向安民官借用吧。”
关大郎等人不由十分感激,否则,家徒四壁的情形下,他们也只能肩扛手提将家小托到新郡了。
宿耕星放下茶盏便有些不愉地提醒道:“那什么小车皆是些鸡皮蒜毛的小事!筒车是安置得差不多了,可粮种呢?你既是叫七日之后百姓开始搬迁,我所列的那些粮种若是未齐备又如何能够开始春耕?我丑话说在前头,亭州天寒,什么雍州、汉中来的粮种可未必有多少产量!”
关大郎等人不由面露沮丧局促,岳欣然却是微微一笑:“这点上,宿先生倒不必多虑。”
然后,她看向韩青等人:“先时有劳诸位开通托运米粮的业务,不知道进行得怎么样?”
韩青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她这个问题的用意,还是将实际执行的情形一一道来:“因为此次入亭州的米粮极多,亭州城中的粮价便降了下来,百姓们来自都护府各郡县,也就是初时我等还需要将米粮自亭州运到诸郡县、再送到百姓们的亲眷手中,现下,各郡县的粮价也降了下来,思及运送途中的损耗与成本,我们都是在各郡县联系了合作的粮商,向他们采买了送去的。”
来之前,薛丰与韩青一般将各掌柜聚集,是将都护府交待的任务仔细研究过的,此时也补充道:“我等手下采买的掌柜皆不定时会到百姓家中查看,以防那些郡县的粮商以次充好、或是虚假瞒报而不送,先签契,验看之后再结款,虽偶有那蛮横不守约的,但我等皆替换了,目下看来,是绝不会影响百姓向家中托粮之事的。”
先时都说整个亭州没有一粒粮,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整个亭州的百姓家中可以没有一粒粮,但是那些坐拥大片良田的世族豪强的屯堡中,怎么可能没有米粮?只是因为百姓无粮,他们的粮铺中售出米粮时,价比黄金罢了。
另一方面,他们囤积米粮也有自身的安全顾虑,在这等战乱之地,什么也没有粮食能带来安全感,就是有人出重金真的大批量买,他们也未必见得肯卖。战略物资在战地的价值不能简单以银钱来论。
但现在情形又不一样,大规模的米粮涌入,粮食危机解除,囤积米粮一事就显得没会原先那么重要,粮价自然回落,原先大批量囤积的米粮,也会放松一些流入市场,毕竟,今岁秋收,自然又会米粮入库,米粮也是有存放期限的,三年前入库的那些就该尽快消耗。
因此,才有了韩薛二人所说的,从亭州城运粮到各郡县,不如在各郡县采买划算的说法。
岳欣然点头:“二位皆是实心用事,都护府十分感谢。白掌柜,不知都护府先时所托之事可有眉目?”
白小棠也是恭敬回复道:“在亭州城与各郡县粮价回落之后,我们按都护府所列的清单,小心收了那些指定的米粮上来,因为我白氏商铺因为还帮着百姓托送些小物什,都是这些运送的车马顺道拖着回来的,又是散落在各郡县,应当无人觉察,如今基本采买已毕,可悉数入库了。”
韩青与薛丰不由自主看向白小棠,心中大恨:早知当初先时晓得那些泥腿子还有托物之需,就该不问有无好处,先接下来再说!原来这当中这位司州大人还悄悄安置了隐藏任务!
岳欣然谢过白小棠:“此部分辛劳,除额外结算竞标优先权的积分之外,都护府自会与您结算银钱,白东家不必多说,把利息也一并加上吧。”
韩薛二人叹息,司州大人做买卖当真是痛快爽利,可惜这番错过了。
却听司州大人转而向宿耕星笑道:“粮种一事,宿先生如今可放心了吧?”
宿耕星这才露出点微微笑模样:“成了,那些木匠你想怎么安排便怎么安排吧。粮种齐备,底肥打了,地也平整得差不多,农具也添置到位,培训已经开始,就等百姓们将家眷迁来便可开耕了,丰安在亭州最北,时辰正正好,我观今岁天时,乃有大丰之年的征兆,丰安之地,天时、地利、人和一应皆备,今秋大丰收必是可期,你这名字取得好呀!”
说得后来,以宿耕星这见过多少春秋的人,竟也难掩热切与激动,他是整个亭州农事上公认的不世高人,仅看桃源一郡便可见一斑,他在农事上头的论断,再没有人不服气的。连宿耕星都期盼的“大丰之年”……那不知该是何等激动人心的景象!
一时间,众人都难掩热切,接下来的议题,不论是要领着安民官进行下一轮耕作培训的邓康,还是令了命要协助百姓迁居的黄云龙与方文,甚至是姬澜沧的“神秘任务”,总叫众人难掩心中激动……
毕竟,他们在商议着的一切,能叫一片荒芜的废土重新收获丰年啊!
看到这般热火朝天的场面,再想到今晨在亭州城闹得鸡飞狗跳却无功而返的孙林二氏与刘余陈赵几家,不知怎的,龚明心中竟充满了一种对比鲜明又啼笑皆非的感慨。
该怎么说呢?想捣乱却怎么也捣不到要害上,或者说,这些关键点,还来不及被那些世家豪强知晓,便叫都护府的各位在不动声色间摆平了。那些人此时恐怕还未死心吧,想着再蹦跶几次吧,这样的人,真真是……十分叫人心疼呢……
刘靖宇与孙洵当然不会死心!当然还要蹦跶了!
从茶楼回来之后,孙洵可再顾不上什么鲜嫩可口的新鲜货色,径自去了林氏院中:“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迁府城这样大的事情!我身为一州簿曹,竟全不知情,那什么都护府就张贴了露布!这是要将我置于何处!”
林氏却不动声色收了自己手中的瑟,不必她多示意,自有灵巧的婢女知事地过来收起了这乐房中诸多珍贵的乐器,只留下些不怎么值钱的。
这举动真是再有先见之明不过,孙洵气急败坏,林氏一语不发地看他砸了桌椅琴笛,她心中十分清楚,她这无用的夫君此时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听她说只言片语,不过是颜面伤得厉害,寻个发泄罢了。
直到满地碎片,孙洵气咻咻地喘息不停,累得不得不坐倒在榻前,林氏才缓缓道:“只是大人您不知道,还是所有人皆不知?”
想到当时情形,孙洵又不免再度咬牙切齿,还好知机的随从上前代答,免去了叫他自述其事的尴尬:“大人今日去与刘大人在那新开的茶楼小聚,便见着了都护府在张贴那个露布,看模样,刘大人先时亦不知情,都护府确是做得太过。”
林氏听见这明显的春秋笔法,不由一笑,自有婢女捧了茶案、泡好的清茶上来给她。
孙洵正喘着气,林氏挥退了侍从婢女,淡淡笑道:“老爷与刘大人可是做了什么?否则,迁府城之事,如今都护大人在城外练兵,就算他们二人夫妻一体,也该由都护大人来宣布,司州大人绝不至于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吧。”
孙洵不由略微窒了一窒,面现羞赧,随即怒道:“岂有此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那陆岳氏得了宿耕星相助,弄那劳什子丰安新郡,水泼不进!人手都插不进一个!若真叫她弄成了,有地有人便有粮,有粮有人便能有兵!届时岂还有我等立足之地!你还有心思墨迹这点破事!”
林氏起身贤惠地将茶盏亲自端到了孙洵身前,这才叫他面色稍和,哼哼着将事情道了来:“我与那些泥腿子商议了,绝不能叫都护府将那些流民都拢走,因而我们免了三载赁资,谁知那些贱民当真是不识好歹,什么丰安新郡,不过是沙泽、径山打烂了的地界!曼说与我三雍之郡的富饶之地相比,就是那些泥腿子的地盘也远远不如,偏那些贱民一听说什么迁府城之事,竟真的相信这劳什子都护府能护他们太平!真是没有半分见识!若真是打起来了,谁还顾得了他们!……”
孙洵恨恨地说了半晌,才发现林氏竟始终一语不发,他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今之计,可该如何是好?”
林氏掩了目中的不耐与讽刺,才抬起眼道:“老爷所做并无错处,只是,岂不闻乡人有云:打蛇不死反被咬?”
孙洵不由愕然。
林氏却是面带微微冷意道:“老爷与刘大人既是要抢那些流民,便是已经与都护府撕破了脸,所以才有露布之事,起初便不该只说什么免那三年赁资。”
孙洵愈加不解:“那该当如何?”
林氏道:“免什么赁资,那不过是诱之以利,可这些流民,已然被都护府的利所打动,老爷难道想让更大的利去说服那些流民吗?”
在林氏看来,孙洵与刘靖宇商议出来这策略简直就是好笑之至,都护府要民心是因为都护府新立,全无根基,可是孙林二氏立足亭州多少年,盘根错节的经营可不是只图什么民心的,就是那刘余陈赵,立足之基又哪里是什么民心?
孙洵隐约间抓到了一点头绪:“威逼利诱,既不能诱之以利,便该……哎哟,我现下知道了!我的好夫人!我这便去寻刘兵曹!”
孙洵匆匆而至,又匆匆离开,林氏面上却丝毫没有因为孙洵的茅塞顿开而有半分喜色,实在是,不论安民官的设立、还是迁府城之计,都叫林氏觉得,这位司州大人,是与亭州历任州牧都截然不同的一个对手。
依世家大族的处事,费尽代价去树敌,其实并不值得。
只是这个道理,她却是懒得与孙洵多论,且走着看罢,她轻轻拨了拨瑟弦,神情间若有所思。
亭丰郡北,赤岭郡,小关村。
婴儿一直在襁褓里嘤嘤哭泣个不停,李氏抱着他在房中来回踱步,努力地轻微摇晃着,希望能哄得幼儿莫再哭泣,屋外关狗儿却是远远听到阿弟的哭声,一溜烟自外间跑了进来。
李氏见他双手空空,不由担忧地蹙眉:“怎么?”
关狗儿道:“拉粮的大叔这几日没来镇上,阿母莫忧心,没准他明日就来啦!阿父定会再托粮回来的!”
李氏舒展眉头,哄着幼儿,却对大儿子道:“粥放凉了,你快自己盛了喝吧,莫饿坏了。”
说是大儿子,其实也不过小小一个人儿,只怪她身子不争气,竟要这么小的孩子奔波操心。
关狗儿眯眯笑着应了,却是踮起脚尖先去瞅了瞅阿弟,看他哭得鼻子都红,小小脸蛋皱成一团,关狗儿扮了许多鬼脸去逗他,小婴儿哭泣止了一刹那,随即又再度哭起来。
关狗儿也跟着皱了皱脸蛋:“啊呀,你这个不好哄的小东西!”
李氏不由失笑,这都是学的什么口气,不由催促道:“我哄着他无事的,你快去喝粥吧,今日朝食都还未用哩。”
关狗儿恩恩应着,跑到灶边舀了粥,一面端着稀里呼噜地喝着,一面又悄悄瞅着不肯止泣的阿弟,眼中不知为何,十分纠结犹疑,好半晌,放下粥碗舔干净,又舀了清水将残水饮了,才悄悄摸到草榻边,悉悉率率不知道在摸什么,才摸出小小一个拇指大小的纸包。
李氏哄了这半晌,也是精疲力竭,便将幼子放到草榻上,轻轻拍着。
关狗儿道:“阿母,你快歇歇吧,上次那大叔带来的大夫不是说了,你可不能累着!不然又再请一次大夫了!”
李氏坐下休息,不由无奈:“莫说了,咱家可没有那么多粮糟蹋的,我已经好了许多,就是不知你阿父在亭州如何了,唉,他托了这么多粮回家,他自己个儿也不知吃不吃得饱,信中倒是回得好好的……”
关狗儿一面应着,一面悄悄拆开纸包,瞅最后剩下的一点点白色小块,他不由咽了咽唾沫,看着哭泣的阿弟,才艰难地塞到那张着的小嘴巴里。
哭声不由一止,关狗儿笑弯了眼睛朝李氏道:“阿母你看,我哄着阿弟不哭了吧?”
李氏不由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却难掩眼中酸涩,都怪她拖累了孩子,要不是她这身子,看病还花了那许多粮,不知能给他们换多少芽糖……
便在此时,门板忽然被拍得震天响,被甜甜味道安抚、已经开始陷入梦乡的小婴儿“哇”地再度大哭起来。
关狗儿心怦怦跳,捏了烧火棍到门边道:“谁?!”
门却被外力猛然推开,他一个不防,冷不丁地坐倒在地,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一拥而入,为首一人却是村中一个名唤关七的无赖:“嫂子侄儿,你们的时运可来了!关大兄在亭州城中想赁刘家的地种,刘家大员外答应啦!嫂子还不迎一迎!”
李氏不由惊慌地搂着幼子拉起关狗儿,看着这几个陌生人,眼中难掩无措:“我当家的去亭州了,我不晓得此事……”
关七却是嘿嘿笑道:“嫂子莫怕,刘员外早同关大兄谈妥了,你想想,刘家的地那都是整个亭丰最好的地,平素哪轮得到你们家来赁哪,还得多亏大兄在亭州得了刘员外赏识!只要赁上了,一年多少出产,定是叫侄儿吃香的喝辣的,再不愁吃穿!喏,这赁契都准备好了,只要你同两个侄儿摁了手印便可。”
李氏先时茫然,听得喏喏而已,刘家,那可是整个亭丰有数的豪强之族,他们家的地,在亭丰一眼都看不到头,关大郎家确是排队也赁不着,他们家去岁的最好的一亩地被是典给了刘家,差些的那两亩,刘家都看不上。
这突然找上门来,简直像是关大郎第一次托粮回来,像突然砸到脑门上的惊喜,猝不及防,可听到后来,李氏却猛然一醒:“狗儿和豕儿两个也要摁?”
再不晓事,母亲的天性也叫她对孩子之事猛然惊醒,赁地之事,为什么要叫孩子来摁手印,摁手印,终归是叫她联想到许多不好的事情上头,她登时警醒道:“既是刘员外同当家的说好的,便叫他去处置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当真不晓得。”
关狗儿揉着摔痛的屁股,却一声未吭,哪怕手被母亲紧紧攥得也疼起来,他也只是紧紧盯着关七,这个人原先还想抢他们家的粮!如果不是那拉粮的大叔警告过他,说是官府都是有数的,要蹲大牢什么的,这不是个好人!
关七后面几人已经不耐起来:“我们家员外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亲自来操心这等琐碎之事,你们家当家的要从亭州赶回来,是他怕来不及才叫我等要你们先签了的,待他回来也要一并摁手印的,识相的就赶紧摁了签契,过了这村没这店,若不乐意,我们找别家签去,哼,我们刘家的地还会愁赁?!”
说着,这几人与关七交换了眼神,便做势要走出去。
关七连忙拦了下来,朝李氏道:“嫂子你当真是不识好人心哪!你也听到了,乃是关大兄托我们先上门,你要不是乐意,刘家的地就要赁给别人了!到时候大兄若归了家,你们却没地种,事儿可都是坏在你手上的,到时嫂子你可怎么给大兄交待!不是我说啊嫂子,老关家娶了你过门,没干几日活,你便一病不起,大兄家中原本也是殷实,连着三年兵祸,大兄把田典了都给你治,可没半分对不住你,你却这般坑咱们老关家……”
李氏立时身形有些摇晃,便有些站不住,关狗儿不由“嗷”地一声扑上去:“你欺负阿母!”
关七一个不防,登时被扑个正着,抬手便是几个巴掌打在关狗儿身上:“你个没长幼尊卑的玩意儿!”
李氏连忙上前一把护住关狗儿,转头面色惨白地对关七道:“不过是先定下来的事,我来摁,狗儿和豕儿就不必了!否则,拼着对不起当家的,我也不能答应!”
关七登时便不耐烦起来,面上流露些戾气,朝那几人比了一个动手的姿势,那几人却有些犹豫,关大郎的名声在这十里八乡还是有些的,届时事情怕是不好收场,再者,看这情形,关大郎对他这媳妇还算看中,应不至于全然不顾。
为首那人咳嗽一声:“罢了,我们不同你一个妇人计较,先摁了吧。”
李氏这才心中稍定,关狗儿不由出声道:“阿母!”
李氏抚了抚他的额发,勉力一笑:“你阿父快回来了,莫怕。”
然后她的手就被拉着沾了印泥,重重印在了那写满字的纸上。
便在此时,门自外被推开:“媳妇!狗儿!我归家了!”
来人风尘扑扑却难掩眉宇间的激动之色,却在看到妻儿被关七带着几个陌生人围着之时,不由眉头一皱。
李氏仿佛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抱着幼儿,与关狗儿一道上前:“当家的!”
关大郎扶了妻儿,难掩心中柔情,瞧着他们一个个都好好的,不免咧开了嘴一叠声地问:“我托回来的粮你们都收到了?你身子有没有好些?狗儿有没有听话?……”
关七咳嗽一声,李氏才收了欣喜神色,怯怯地道:“当家的,你可回来了,他们说你要赁刘家的地种,我便摁了手印……”
看着媳妇指尖的红痕,关七掩下心中怒意,捏了捏拳头,反倒是沉住了气向关七问道:“七兄弟,这是怎么说的,她一个妇道人家,病得连榻都离不了,能摁什么印?”
关七却是笑嘻嘻地道:“大兄自亭州发财回来了,这次带了多少米粮归家?这几位可是刘员外跟前得用的咧,嫂子方才代大兄应下了,喏,大兄此次回来便不愁地种了!”
关大郎吃惊地道:“刘员外家的地?这平素也轮不到我家呀!”
关七一脸感慨地道:“可不是!多半是大兄你在亭州什么地方被刘员外瞧中了……”
关大郎面上流露出一些怀疑神色来:“她一个妇道人家赁的地可能做数?刘员外该不会反悔了又收回去罢?”
刘家那几人先时一怔,随即简直喜出望外,他们收到族中这莫名其妙的指令时,便就是叫他们按着去亭州城的门户,有多少签多少,按照大魏律法,户主尚在,这赁地的契约未得户主签订,是有些不太合规矩的。
登时喜道:“不妨不妨,关大兄你既是归家了,补上便好,上便好!”
李氏听着心头十分疑惑,这些人怎么说辞与先前不太一样,按他们所说,当家的不是得了刘员外赏识吗?怎么又像不认得?
“当家的……”
关大郎却只是抚了抚她的脊背:“你带着孩子到一旁休息,不妨事的。”
他在亭州城,那都是死过一遭的人了,还怕眼前这几个玩意儿,只是怕惊到妻儿。
刘氏族里的人立时递上先前那契书,上面已经摁了一个鲜红的掌印,关大郎看着这契书,一面抹了印泥,一面却是不动声色:“这要摁在何处?”
为首那人指着前一个掌印:“就摁在这个上边就成。”
关大郎四周瞅瞅,这屋中实是家徒四壁,连张桌案也没有,关七背过身:“放我背上摁吧,方才嫂子也是这么摁的。”
为首那人便将契书铺在关七背上,然后他让了让,关大郎伸出手便要摁上去,下一瞬间,关七只听背后嗤啦几声和一声惊叫,刘府的人猛然大吼:“你他娘的吃了干啥?!”
一股大力推来,猛然叫关七跌了个狗吃屎,待他再转过头来时,只见关七抄了家伙将刘府那几打得像狗般团团转:“老子干啥!干你们全家!竟敢骗我媳妇!七分抽成!你们良心他娘的被狗吃了么!”
刘府的人直冲关七咆哮:“你个混账!方才你怎么不说他识字哪!”
关七冤哪!他们整个小关村,祖祖辈辈,就没哪家祖坟冒烟有人识过字好么!他怎么晓得关大郎是如何看得懂那些一坨坨的玩意儿的!
李氏抱着幼儿拉着狗儿,已经看得呆住:七分抽成?!那一年收成还能剩下几分?若不是当家方才抢那赁契撕了吞下去……他们关家今年还能剩下口粮么!
李氏忍不住抱着两个孩子失声痛哭:“你们当真没了天良的!当家的!他们先时还要哄得狗儿和豕儿也要一并签了!”
关大郎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猛然就从背后抽出一把刀来,惊得关七大声尖叫:“关大郎!你敢杀人!官府定不会轻饶!”
关大郎赤红了眼睛转过头来:“你他娘给我闭嘴!咱们一个村!从小把你当弟兄!你就是这么领豺狼进家!竟连你俩侄儿都不放过!他们好歹叫你一声叔父!”
关大郎在短期扫盲班认得的字不多,但是突击的情形下,认得自己的姓名和数字,还有几个基础汉字,这他娘看那契约已经足够了!那赁契上“卖身”和“典”字,关大郎连蒙带猜也晓得,若是违约,便是卖身去典!
关七嚷嚷道:“你从亭州城赚了米粮可没分我一粒啊!我家中揭不开锅,不过叫你们叫赁刘家的地,你说得仿佛跟杀你全家似的!”
关大郎去了亭州一趟,不过短短时日,却受都护府安民官日日夜夜熏陶,此时再回到这小村,再看关七这等人,觉得简直不可理喻,世上怎么还能有这般人!不晓事至此,还强辩自己占着理……哈,不过就是仗着一个村,再怎么撕破脸也不可能不往来。
忽然关大郎想就明白了,没什么不舍的,天大地大,丰安比此地好上千万倍!
他收了刀,只怒喝道:“都给老子……滚!”
姓刘的人如何肯干,狼狈地自地上爬起来,冷笑道:“你们敢反悔我刘家的赁契,还想全家囫囵个儿在此,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
然后,他转头大吼道:“刘府的弟兄们!”
小关村中先前被关大郎带往亭州城的,着实不少,故而刘府派出签契的人也不在少数,竟呼啦啦来了十数人,个个目露凶光,手持兵刃绳索,李氏和关狗儿吓得躲在关大郎身后。
那为首的人冷笑道:“识相的,老老实实把赁契签了,你媳妇早先答应了,你赖也赖不成!你若不肯,打断了手,总也能摁得上去!”
李氏便听得不由一抖。
关大郎看着这阵仗,牢牢护住身后妻儿,面上竟是夷然不惧:“呸!一群汪汪叫唤的狗东西!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要靠人多欺负人少的?你他娘的才是做梦!”
然后关大郎也依样画葫芦,跟着那姓刘的一般,大声唤道:“弟兄们!”
只是他的嗓门带着地里汉子的雄浑,声振数里,远远传开:“弟兄们……兄们……们……”
姓刘的众人先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下一瞬间,无数雄浑的呼喊自四面八方应道:“在!”
看着许多与关大郎门前一模一样的小车推将过来,无数汉子自村外聚拢过来,姓刘的这些人不由腿有些发软,关大郎冷笑一声道:“弟兄们,揍他娘的这群狗东西!”